筵席散盡,各自散場,轎辇停在行邸前,謝必安從簾内攙出薄醉的李承澤,向府門内走去,不知怎的,院中沒有起燈,也沒有仆從往來,隻有兩人摸黑在靜默的夜中前行。
李承澤總覺得自己是借酒裝瘋的人,他其實并不知自己醉了什麼樣,頭暈目眩步履不穩?或者癡話連篇?
其實未必,但眼下他就是想演這份嬌憨。
雖然被奉為座上賓,極盡阿谀,但就是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心中有一團氣堵着,若不借機做些蠢事便覺得虧得厲害。
“殿下當心”謝必安引他跨過一道門檻,這句話一路不厭其煩的說了無數遍,在一片黑暗裡伴着他前行,終于過了最後一道門。
李承澤在門内站定,回首看向檐下的匾額,并不是他熟悉的那塊,于是開口問到
“這是哪裡?”
“殿下,這裡是行邸,屬下送您安寝,就快到了.......”謝必安的聲音模糊不清。
就快到了?那好
李承澤擡手拍了拍謝必安的肩,然後猛的推開他,力道之大讓謝必安一愣。
“好了,就到這裡吧”李承澤背過身沖他揮了揮手“後面的路要我自己走了”
一晃神的功夫,李承澤的身影就融進了夜色中。
習武之人的目力極佳,因此謝必安看的真切,李承澤忽輕忽重的腳步帶動絲質衣擺泛起粼粼月光,像一隻蹁跹的蝴蝶。
蝴蝶會飛到哪裡去?
[蝴蝶是食腐類動物,是腐爛的生命中孕育出的新生命。]
謝必安忽然想起師父說的話,年幼的他與師父路過原野看到屍體上爬滿了蝴蝶,腐爛與絢爛的色彩混織讓他心中驚懼,師父卻似乎很哀傷,你覺得他們有罪嗎?師父這樣問他。
誰?謝必安不明白。
那些以生命為食生長的美豔妖物,師父歎了口氣。
謝必安搖搖頭答到,如果死亡能供養這樣美麗的生物,也是一種榮幸。
師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問道,如果被吃掉的是你,你還覺得榮幸嗎?
當時自己怎麼回答的來着?似乎是點了點頭換來師父意義不明笑聲。
李承澤已經在夜色中越走越遠了,謝必安驅散腦中的念頭輕悄悄的跟上,仿佛遊魂幽靈一樣看着他走完這段路。
愈走進,愈嘈雜。
李承澤有些不滿的皺眉,賭氣去推虛掩着的院門,力道過大,一個趔趄絆入院中,有些尴尬的站定拂了拂心口。
庭院中的燈火晃住了他的雙眼,嬉笑嘈雜聲瞬間靜了,滿院的人看了過來。
王啟年背靠着亭子飲酒,歲歲正與鑒查院的幾人追逐嬉戲,竹枝坐在石桌旁擺弄着什麼,另一旁的人趴倒在桌上,聽見響動向他看來,醉眼迷離,兩頰绯紅。
範閑,李承澤輕輕喚了一聲,我回來了。
說醉鬼誰是真醉鬼?
李承澤認為自己醉了的念頭在被範閑纏上後就煙消雲散了。
誰說我醉了?我可太清醒了,真正醉的在這兒呢!
範閑一見他就撲了過來,險些兩個人都站不住,好容易給人按坐下又哼哼唧唧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就叫他的名字叫的清楚。
先是要哭,沒哭出來又要笑,晃着一雙小狗爪子讓他看竹枝用鳳仙花給染的指甲。
鬧了半晌,忽然又背過身去喃喃着
“你說,竹枝她娘現在埋在哪呢?”
李承澤使眼色清空了院中的人,有一搭沒一搭的撫摸着範閑的後頸,将披發揉的亂糟糟的,良久問到
“我陪你再喝點?”
他們都還不夠醉,醉到不知事不識人才好。
“李承澤,這些年你過得好嗎?”範閑忽然開口,不等他回答又接着說道
“你覺得我過得好嗎?從前我總覺得許多事不盡如人意,覺得好委屈憋悶,我聰明,我厲害,我清高,我是文明世界來的,我瞧不起你們全部。”
李承澤眨眨眼并不接話,看着範閑猛灌了一口酒,大半液體撒在前襟上,他滿不在乎繼續說着
“可如今我發現,我受過的苦做過的事都算個屁!這個世界早就他媽的爛透了,就像一坨腐肉,所有人都在啃食,同樣的食腐動物,秃鹫就比蛆更偉岸嗎?蝴蝶就比秃鹫更惹人憐惜嗎?”
“你終于醉了”李承澤眯起眼,搶過他手中的酒杯“這酒喝到這裡就夠了。”
“夠了?不夠,遠遠不夠”範閑抱起酒壇
“這麼多年,有些事,我不敢想,有些話,我不敢問,這個世界就像泡沫一樣,我怕不經意間它就碎了,碎了,一切就都沒了。”
範閑微微擡起手,将李承澤的剪影框在手指的空隙中“沒了,你明白嗎?”
“我該明白嗎?”李承澤笑了“我明不明白有什麼要緊呢?那是你的世界,不是我的。退一萬步,就算真的沒了,身死魂消,你又癡念什麼呢?”
“我不癡念,那其他人呢?他們的不甘怨恨又怎麼解”範閑的雙目泛紅
“李承澤,你總是看不清,總是不知道,這世界上有許多苦難本不是他們生來就該承受的。我一路來看到了太多,八十老婦抱着親子血衣氣絕,健壯少年被人削去四肢曝屍街頭,忠義小吏不願低頭最終家破人亡,稚嫩少女被奸徒......”他說不下去了,用手捶着心口
“我竟不知這些賬該怎麼算,找誰去算”
一陣長久的沉默。
“從前我很恨,恨百官陳陳相因不作為,便遇一個殺一個,可有一天我殺到頭了,驚覺即使朝中人都死絕了,換一撥人,事态依舊,而我像個笑話”範閑漲得滿面通紅,目光卻噴着火。
“所以你會恨上新的人,隻有恨了他們,你心裡才會好過”李承澤也醉了,趴在桌上癡癡笑着,忽然仰頭向夜空,不巧,今天沒有月亮。
“範閑,你很聰明,卻總是很幼稚,見一事而知一事,也隻知一事,便覺得所有人都和你一樣,隻有親眼所見才知苦難。世人都隻生了一雙眼一顆心,你能看到的旁人也能看到,你能想到的旁人也能,難道隻有你是清醒的嗎?隻有你痛苦?”
他底下頭去,不知是因為什麼,聲音小了下去
“誠然,你一腔赤誠少年不知畏懼,但他們也不都是惡人,隻是不得不裝睡罷了......”
範閑不屑的嗤笑出聲,“裝睡?那和不醒有什麼區别?沉默的不是觀衆而是幫兇。”
李承澤聞言瑟縮了一下,隻覺得心口被刺的很痛
“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和你一樣,範閑,你來自仙界,其實從沒有真切的在這個世界生活過一天,你天生就有一套自己的思想,好像一朵百毒不侵的花,無論經過什麼荼毒總是開的豔麗,可是被這些毒物滋養的我們,早就已經腐爛透了......”
“還沒有完全腐爛”範閑伏在桌上“新事物産生舊事物滅亡,而新事物是在舊事物的'母腹'中孕育成熟的,這個世界的發展趨勢就是這樣,因此總會有好的一部分。”
李承澤早就習慣了範閑說一些完全聽不懂的話,他對此一向接受良好,于是開口問到“你就是新的那部分?”
“而你碰巧是舊的”範閑雙手抱頭,看起來很困擾。
“那不是正好?”李承澤将他亂七八糟的發冠摘下“等我滅亡的時候,你就會迎來成熟和新生了。”
“别這樣對我李承澤”範閑猛的擡頭,扯落了一縷頭發“别這樣,你不懂,這很殘忍。”
“是嗎?可這是你想要的新世界”李承澤似是倦了,跌坐在桌邊“新世界不好嗎?”
他們都醉的狠了,沒有人在意被偷換掉的概念。
“是很好”範閑似乎被說服了,咂了咂嘴,
“那些人黨同伐異屍位素餐如過江之鲫,胸無點墨心無慈悲,卻能将他人性命玩弄于股掌之間,僅做了一點理之自然的善舉,便覺得是予人恩惠,殊不知天下有多少苦難都是他們一手造就的。”
“權利,金錢,名譽,地位,看似尊貴的血統,這些都算什麼呢?隻不過是給他們鑲的一層金邊,若是落在我手中,剖開胸膛來看,是否有一顆黑心呢......”
範閑話語間的怒火逐漸消退,聲音越來越小,他醉的厲害了,渾然不知自己都說了什麼,甚至也不知說給誰聽了,他不在乎,隻是不想都悶在心中。
李承澤忽的想起那封信,那封吳應帶到他面前的,李承平的親筆信,寥寥幾句,言說讓他當心範閑,莫要傾心相交。
他是恨我們的。
李承平這樣寫到。
原來如此。
一滴晶瑩的淚落在範閑指尖
“那我呢範閑?那我呢?”
李承澤聲音哽咽而沙啞,他第一次主動而慌張的想拉住什麼,将範閑的衣袖勾在手中
“我也跟他們一樣嗎?在你眼中,我與他們并無不同嗎?”
可惜範閑早已酩酊大醉,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