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快七個月的悠閑的鄉村生活,邁克爾終于感到厭煩起來。
長途散步、烈性葡萄酒和結結實實一大盤的面條配肉食已經無法讓他在晚上睡得和之前一樣好。
麥克勞斯凱警長留在他臉上的紀念品時不時讓他感到心煩意亂,沒得到紐約最先進醫療手術治療的左臉如今因骨頭恢複得不好,看起來有點邪惡而不自然。
外貌上的變化是其次,破相的男人在西西裡這個黑手黨實力盤根錯雜的地方,就像路邊的柑橘樹和檸檬樹一樣尋常。最讓他感到不适的是眼睛下方面部神經的疼痛,像牙疼一樣,不緻命,但它離大腦那麼近,疼痛像蛛網一般蔓延,晚上他找塔紮醫生要鎮痛藥的次數越來越多。
但他從未生出過後悔情緒。對于在餐館解決毒販索洛佐和包庇毒販的黑警麥克勞斯凱這件事,他坦然接受。一個試圖刺殺他父親,一個打得他終生破相,沒有一個柯裡昂能容忍這兩個毒瘤在世上多存活一天。
這天,天氣一如既往的好,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清晨,邁克爾決定和兩個當地的牧羊人保镖,沉默淳樸的卡洛、外向善談的法布雷奇奧遠足去柯裡昂鎮的另一頭山區。
他們沿着塵土飛揚的鄉間道路行走,經過一輛又一輛繪着豔麗圖畫的驢車(1)。風吹過橄榄葉,沙沙作響,夾雜着曬熱的塵土味、果子的甜味。路邊的果樹瘋了一樣地開,李子、杏子、葡萄,全都沉甸甸地垂下來。
紐約那麼多從西西裡移民過去的可憐的人,在他所聽說的每一個故事裡,西西裡都是讓人不得不離開的夢魇,可此時萬物豐收的西西裡,瓜果成熟的香氣和藍天白雲的澄淨,像是聖經中的伊甸園。這麼美麗的西西裡,卻讓那麼多人心碎地背井離鄉,可見此地人對同胞的逼迫有多殘酷。
走了十五公裡,他和兩名牧羊人在涼爽濕潤的拘束樹蔭下乘涼,吃着午餐和葡萄酒。酒足飯飽,他們懶洋洋地躺在樹下無所事事,聊着漫無邊際的話打發時間。卡洛很少說話,總是默默地聽着,臉上帶着輕松惬意的表情。
兩個牧羊人都知道他從紐約來,知道他來這裡避難,但他絕不可能透露半點他的身份和逃亡的原因。法布雷奇奧嘟囔着将來一定要去紐約,去看自由女神像,在紐約大展拳腳。他松開了襯衣紐扣,腹部的紋身在他呼吸間活了過來。胸口赤裸的男女蠕動,一旁丈夫手中的匕首在被刺穿的□□間顫抖。三人對這幅紋身百看不厭,正看得入神。
就在這時,邁克爾第一次感受到“被雷劈”的震顫。
那種感覺不是驟然落雷的轟鳴,而是一道鋒利的光,毫無預兆地劈穿意識,讓他從發燒般的松弛中倏地清醒過來。他的眼睛還盯着法布雷奇奧胸口那對赤裸的男女,但下一瞬,他的注意力被狠狠地扯了過去。
遠處的山道上,有人經過。是一個少女,走得不快,低着頭,手裡拎着籃子。她穿着一身顔色溫柔的連衣裙,裙擺随風晃動,像被湖水晃過的倒影。像成熟的葡萄,飽滿圓潤,散發着甜味。微風将她的體型完全勾勒出來,腰線和大腿在陽光和布料之間若隐若現。
她就像這片土地孕育出的果實,沉甸甸、帶着光,仿佛專為他一個人熟成。
邁克爾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睜開眼睛。心跳莫名慢了一拍,接着就砰地重重撞了回來。熱血翻湧,流經四肢,在指尖和腳趾尖沖動地叫嚣着。全西西裡島的瓜果香氣都在風中湧動,檸檬、橄榄、葡萄,成熟的豐盈而甜膩。
他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五官,但那一刻他知道了。
她是命運派來的。是西西裡的毒液,是伊甸園的禁果。太陽越過樹冠照在她頭頂,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而他,就站在那道影子的盡頭,像等了一整個世紀。
法布雷奇奧說了什麼他沒聽清。卡洛轉頭看他,發現他已經站了起來。他盯着那少女的方向,眼中沒有疑惑,隻有專注,仿佛看着一個可以改變他整個人生軌迹的答案。就在那一瞬間,他想起了父親唐·柯裡昂曾說過的一句話。
“一個人隻有一個命運。”
那是他拒絕父親委托醫生僞造病曆,毅然決然參軍為美國而戰時,父親坐在深色皮椅上,在雪茄的煙霧中沉聲緩慢說出的一句話。
“不是你去選命運,邁克爾,而是命運選你。”他當時沒怎麼放在心上,現在卻像鐘聲一樣在他腦中回蕩,仿佛命運的谶言。他不知道那女孩是誰,不知道她住在哪裡,是否已經名花有主,甚至不知道她剛才有沒有注意到他們。但他知道一件事——他必須找到她。
法布雷奇奧和卡洛看着邁克爾呆滞發愣似靈魂出竅,眼睛卻燃着兩簇熊熊燃山的火苗,對視一眼後了然,放聲大笑。
“你這是被雷劈了?”法布雷奇奧說的是問句,語氣卻十分笃定,拍着邁克爾的肩膀說,“西西裡的女人比獵槍還危險。”卡洛也變得友善,手輕拍他另一邊肩膀,“悠着點兒,兄弟,悠着點兒。”
他感到不悅,不是因為兩個牧羊人的行為,而是他自己。父親從小就教導他們,千萬不要讓别人知道你在想什麼,不要輕易讓人看清你的底牌,喜怒不形于色才能達到目的。可是現在,他這麼輕易地讓兩個鄉間牧羊人看穿了自己的内心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