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在這一點上,她确實挺有西西裡人的天分。
他們穿過一條鋪着深色地毯的走廊,盡頭是一對高得必須擡頭才能望見頂部的橡木大門。
侍者站在門邊,等他們走近時才起身,用一把銅鑰匙打開門,朝胖神父微微一笑,又低頭鞠了一躬,随後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畫面随之推進,露出一間超大規格的豪華套房。法式落地窗敞開着,陽光被風拉得細碎,在地毯邊緣投出模糊的光斑。
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園,往外看去,每一處草球都修整得如出一轍。
套房起居室的家具都是殿堂級别的大,扶手椅碩大無比,沙發又長又深,巨大的大理石桌子可以容納大象跳舞。一切大得超出常理的家具,在唐·克羅切出來的時候,那股突兀感消失了。
這些龐大的家具顯得理所當然,恰如其分。
看着走過來與邁克爾擁抱問候的唐·克羅切,倪雅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他每走一步都帶着重量,從物理層面到象征意義,他都份量十足。
身高等寬,頭發花白,微微卷起,修剪得整齊蓬松,顯得他的腦袋越發的大。
五官因為過度肥胖被推擠變形,但眼睛是純粹的精明的黑——他絕沒到年邁昏聩的年紀。鼻子是臉部的承重牆,将這張臉的其他器官固定在一起。
如果真如俗話雖說,大肚能容,那麼唐·克羅切的宰相肚子能容納一場端午龍舟賽。
他穿着一條寬大的褲子,兩根米色吊帶從肩上撐着。襯衫沒熨過,沒系領帶。看起來和農夫沒兩樣。但沒有人敢小看他。
即使他此刻光着腳站在大理石地闆上,頂着一副滑稽的大肚子,散發出的壓迫感如有實物。
寒暄過後,他們移步到花園用餐。倪雅注意到花園内仍有不少警衛保镖,看得出來這位唐很惜命。
室外陽光正好,照在檸檬樹下投出斑駁的光影。檸檬樹下的長桌上鋪着潔白的餐布,擺着擦得亮晶晶的玻璃酒杯。
唐·克羅切親自排位,胖神父和邁克爾分别坐在他的左右兩側。瘦警督和紅頭發的座位正對着,倪雅疑心他倆是否能好好享用一頓飯。
唐·克羅切看起來對邁克爾頗為關照。
他親自往他盤子裡放了幾塊烤雞和一些土豆,又為他在通心粉上刮了奶酪,刮得細緻,像在對待自家小孩的第一頓正式晚餐。接着,又拿起酒瓶,為他倒上一杯葡萄酒,斟得恰到好處。當然,他也沒忽略其他客人。
以他的分量,做出這樣周到體貼的行為,倒有些出乎倪雅意料。面面俱到,難怪人家能走到現在這地位呢。
酒足飯飽,傭人撤下餐盤,杯盤收聲,終于到了聊正事的時候。
唐·克羅切放下餐具,拿起一方白帕擦了擦嘴角,呷了一口濃咖啡。他望向邁克爾,聲音平穩:
“所以,你是要幫助我們的朋友吉裡安諾離開西西裡咯(1)?”
得到邁克爾的肯定回複後,唐·克羅切點點頭,微醺的臉上帶着和藹:
“這是我和你父親的約定。但是現實往往比想象中棘手,現在踐行約定就很難。圖裡·吉裡安諾誰都不信,誰靠近他就會被他傷害。”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裡有一閃而逝的悲憫。接着他轉過頭來,望向邁克爾,臉上浮現出一種微妙的、近乎受傷的表情:
“我從他進入大山裡當土匪的那一天就開始向他提出幫助,可惜他不信我,他拒絕我所有的幫助。我們曾經是合作夥伴,如今他已走到窮途末路,卻還是不肯讓我插手。”
倪雅入神地看老狐狸演戲,要不是她進入過圖裡·吉裡安諾的第二個夢境,差點要被這頭大胖老狐狸騙過去。
是他買通吉裡安諾的手下人,讓他們對着群衆開槍。這樣一石二鳥,打壓共産黨,讓基督教民主黨獲得壓倒性的票數支持,也順手毀掉了吉裡安諾天神般的高潔形象。
他們的合作是指坑了圖裡·吉裡安諾一把,讓他從民族英雄變成西西裡屠夫嗎?
唐·克羅切那番情真意切的控訴說完,桌邊陷入短暫的沉默。
邁克爾并沒有順着他的話掉進坑裡,他對此表現得很冷漠,仿佛隻是完成一個父親指派的任務,如果無法完成,也并不會影響他的回程,“那我就無能為力了。我最多等他一周,時間到我必須啟程回美國。”
“别着急,”唐·克羅切好脾氣地說,“讓我們一起想想辦法。我們的朋友安多裡尼能幫助我們聯系吉裡安諾的父母,你可以順便去探望一下圖裡的父母。”
見邁克爾不為所動,唐·克羅切繼續道,“我們這些關愛圖裡·吉裡安諾的朋友達成了兩點共識。一是他不能再留在西西裡了,而是他必須移民美國。維拉爾迪警督也同意這兩點(2)。”
邁克爾不躲不避地迎上維拉爾迪警長那雙冷峻中帶着不屑的藍色眼睛,“這位警督不是發誓要抓住圖裡·吉裡安諾嗎?”
唐·克羅切笑起來,向這位從小出生在紐約的美國籍西西裡人解釋,
“誰能理解西西裡呢?其實也很簡單:羅馬政府甯可讓吉裡安諾在美國愉快地生活,也不想讓他在巴勒莫法庭的證人席上大聲控訴,這就是政治(3)。”
倪雅随着鏡頭,分别看到另外三個人不同的面目:胖神父低頭喝酒,充當陪襯;瘦警督依舊是那副不屑一顧的高貴模樣;紅頭發則密切關注談話動态。
屏幕内克羅切的聲音繼續響起,“事到如今,我們必須對我們的朋友邁克爾說實話了。吉裡安諾手上有一張王牌,是一本日記,上面記錄着一些證據。一旦内容公開,基督教民主政府就會垮台,共産黨将會取代民主黨,這是我和維拉爾迪警督都不願意看到的事(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