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聖母像被砍成兩段,上半身順着桌面滾落到地面,悲憫的臉朝上。
克萊門紮的這一刀正好落在接縫上,不然廚房的菜刀無論如何也砍不開這麼硬的橄榄木。
邁克爾從雕像中取出那卷紙,打開灰色的軟皮,把紙一張一張攤平放到桌面上。由于塞在雕像裡太久了,這些紙全都卷起來了,他們分别壓住一角弄平,方便閱讀上面的内容。
總共有十多張薄如蟬翼的蔥皮紙,上面用墨水寫得密密麻麻,每一張下面都帶有吉裡安諾龍飛鳳舞的簽名。裡面還有一些蓋有官方印章和公證人印章的文件,以及印有政府部門擡頭的信。
他們一起花了将近兩個小時才看完。
三人内心有千言萬語,最後化作沉默,各自往椅背一靠,視線看向虛空,點了一根煙。
屋内煙霧缭繞,像一聲低低的歎息。
誰也沒有先開口。
邁克爾對圖裡·吉裡安諾非常欽佩。
如果不是這些日記,他就無法從别的渠道如此詳盡地看到這位年輕的理想主義者,遭受了如此多的坎坷。
随着對西西裡以及意大利的逐步深入的了解,邁克爾明白,吉裡安諾為了自己的使命,如何與這片腐朽的土地鬥争,如何為可憐的人們奮鬥,他掩飾自己的狡黠,卻始終試圖以最小的代價保護平民的利益。
他是個當之無愧的英雄。
他忽然想起了從西拉古沙到巴勒莫的那段車程。
陽光穿過樹影灑在車窗上,阿波羅妮亞坐在他身邊,他們談起《羅蘭之歌》,談起那個遲遲不肯吹響号角的英雄,以及那代價極重的沉默。
心中一股信念前所未有地強烈,催生出一股吹響号角的沖動。他必須幫助吉裡安諾逃離,他對此事産生了巨大的認同感與責任感。
唐·托馬西諾吐出一圈煙霧,皺着眉頭,一副想不通的樣子,“他們怎麼會這麼愚蠢?”
他這句話道出其餘兩人的心裡話,邁克爾和克萊門對視一眼,對此深以為然。
這些手眼通天的大人物怎麼會這麼愚蠢呢?
連黑手黨做事都知道,由唐的對顧問下達指令,顧問再向打手頭領傳達指令,頭領指派手下打手做事。在下達命令的家族首領與執行命令的打手這件,至少有三層緩沖。
這麼一來,無論底下出了什麼事,都無法追查到上頭。
除非顧問叛變。
可是,在吉裡安諾日記裡的這些文件證據,既有紅衣主教簽署的便條,還有司法部長與克羅切的來信。
司法部長用隐晦的方式向這位鼎鼎大名的唐請教,該用什麼辦法鎮壓吉裡斯特拉山口的遊行。雖然其中言辭閃爍模糊,但結合既有現實,不難看出事件背後的清晰脈絡。
吉裡斯特拉山口慘絕人寰的屠殺,是司法部長與克羅切聯手為吉裡安諾炮制的,堪稱天衣無縫的嫁禍。
不止這些,這些證據中,還有奧洛爾托親王對吉裡安諾的感謝信。
裡面清楚寫着,所有在羅馬基督教民主政府身居高位的人——包括司法部長共同保證,隻要吉裡安諾按他們的要求去做,他們将盡最大努力使他得到赦免。
此外,甚至有憲兵高官圍捕吉裡安諾的秘密計劃的副本。這些副本是用來換取吉裡安諾所提供的服務,也就是克羅切所說的,他們之間的合作。
如果倪雅在場,肯定會忍不住說出那句:“肉食者鄙,未能遠謀。”
一些大家以為的高高在上的了不起的人物,想象中他們縱橫捭阖高屋建瓴,實則是濫竽充數的南郭先生。名不副實,忝列上層,淪為國之蠹蟲,禍國殃民。
從那身唬人的假皮裡一掏,露出的不過是一袋草包。
一根煙燃盡,克萊門紮站了起來,動作是他這種身形的胖子裡少有的靈活。
“我馬上就把這東西送到突尼斯去,明天晚上它就會在你父親的保險櫃裡了。”
察覺到邁克爾目光中的一絲擔憂,他咧嘴一笑,語氣輕松得仿佛隻是出門遛彎,
“放心,我明天清晨就能回來。”
他們下榻的巴勒莫别墅,嚴格意義上來說并不屬于巴勒莫。
圍牆四周,以及連接大海的沙灘上,都有克萊門紮帶來的武裝流動哨正在巡邏。
遠處非洲的海岸線若隐若現。碼頭邊,此時正靜靜停泊着一輛懸挂意大利和美國國旗的大型摩托艇。
夜闌人靜,明月高懸。
摩托艇驚擾了水中月。唐·托馬西諾也在夜色中和邁克爾告别。
邁克爾放輕腳步上樓,沒想到卧室的燈還亮着,阿波羅妮亞還沒睡。
倪雅在樓梯拐角處低聲拜托别墅裡的女傭準備好洗漱用品,又讓廚房送上一份奶酪拼盤和酸梅幹。
帶尤斯蒂娜上樓後,她沒有急着離開,而是在床邊坐下,陪她閑聊幾句,語氣溫和,目光中始終充滿善意。
尤斯蒂娜堆積在心頭的疲憊與不安,此刻在這份恰到好處的照料下,漸漸被撫平。
她們剛在雪白的床套上坐下,尤斯蒂娜忍不住輕呼,“我從來沒睡過這麼柔軟的床。”
倪雅回想起在維泰利家還未出嫁的日子,家裡的床墊是軟稻草鋪的,比不得海綿墊柔軟,對此深有體會。
“有時候連草墊都沒有。”
尤斯蒂娜仿佛陷入了回憶,“我在大山裡睡過,在田野裡睡過。晚上冷得不行,我隻能蜷着身子靠着羊群睡,才暖和些。”
她輕輕顫了一下,像是要抖落那殘存的寒意,“你能想象夜晚的田野有多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