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雅輕輕朝他搖了搖頭,然後指向書頁上的一行批注。
邁克爾視線下移。
那本舊書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像蚊蠅一般細小,平時幾乎難以辨認;但此刻,它們就像紐約時代廣場上最大的廣告牌,字迹清晰得驚人。
還沒等他們出聲,吉裡安諾已經看見了倪雅膝頭那本他翻閱過無數遍的舊書。
不用看封面,他也知道是哪一本。
他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那是我從小到大最愛看的故事。”
“小時候,教父給我和阿斯帕努講這個故事,我激動得忍不住哭了起來。
覺得羅蘭在人生中最壯烈的時刻犧牲,不枉此生……我總是慶幸,有皮肖塔那樣的兄弟和戰友。
如果我是羅蘭,他就是我的奧利維。”
邁克爾沉默地接過倪雅遞來的野草茶,輕輕一吹,杯裡的茶就被吹皺了。
“吉裡安諾,在明天我的人接到你之前,别見任何人,好嗎?”
火光輕跳,空氣裡彌漫着野草的苦香。
吉裡安諾看着他,眼中帶着禮貌的歉意。
他微微一笑,緩緩搖頭,
“我還沒和阿斯帕努告别。”
清晨天還未亮,霧氣貼着水面飄浮不定。
克萊門紮剛一上岸,就将吉裡安諾那懷孕的妻子送上了船。年輕的孕婦臉上一臉毅然決然,上船前卻一連喝了兩杯葡萄酒。
他看在眼裡,笑呵呵地說:
“是得多喝點。美國的葡萄酒像水一樣稀,哪比得上西西裡的酒。你到了就知道喽!”
他說完自己咧嘴一笑,語氣輕快,攪散了離别時薄霧般的哀愁。
邁克爾起床後,聽到唐托馬西諾帶來的消息,克羅切被暗殺了,但暗殺失敗了。
他聽後沒有表現出驚訝,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他沉默片刻,目光盯着虎口處,像是在确認什麼:
“唐·托馬西諾,巴勒莫附近有沒有一處屹立于海邊峭壁的神廟?”
“海邊峭壁的神廟?”唐·托馬西諾皺眉,一番思索後鎖定了幾處地方,
随後問道,“邁奇,你怎麼會突然想到這個?那地方早破敗了,冬天沒人會踏上那種陡峭險地……”
邁克爾忽然站起身來,“立刻安排人去那邊!”
聲音低沉而急促,帶有種不容置疑的預感,“吉裡安諾很可能就在那處,我們沒多少時間了,動作要快!”
他在原地踱了兩步,思索片刻,又低聲自語:
“不,我得親自去。隻有這樣,他才會信……”
話音未落,他已經快步走出别墅,坐進要出發的其中一輛車内。
從别墅到古神廟遺址,加速趕過去也需要将近兩個小時。
邁克爾心神不甯地看向窗外。
日頭漸漸上移,山路崎岖不平,冬日的早晨有一種灰白調的不詳的氣息。
一路上隻有他們這三輛車,但臨近峭壁處,卻聚集了好幾輛汽車,幾乎堵住了進入山道的路口。這很不尋常。
邁克爾注意到他們手上的相機和臉上像豺狼聞到血腥味的表情,為什麼這裡會有這麼多記者?那股不祥的預感愈發強烈。
更遠處,警戒線已經拉起,警察封鎖了山路。邁克爾沒有下車,冷眼判斷眼下的情形。
忽然,有人屈指敲了敲他的車窗。
身旁的保镖搖下車窗,邁克爾對上了一雙冷峻的、湛藍色的眼睛。
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
車窗外人聲嘈雜,一個記者好不容易擠了進來。他看見維拉爾迪警督的那一刻,眼睛亮得像是相機閃光燈在閃。
“維拉爾迪警督,請問是您親手殺死吉裡安諾的嗎?您是如何掌握他的行蹤的?實現夙願後,您此刻的感想是?”
維拉爾迪嘴角挂着一絲殘忍的笑,
“是。”他說。
他略過第二個問題,目光仍緊緊盯着邁克爾,語氣帶着壓迫:
“我的感想是,”他故意拖慢語氣,
“匪徒永遠鬥不過警察,正如罪惡永遠無法戰勝正義。”
邁克爾感受到一陣眩暈,并非是因為維拉爾迪的目光和話語,而是吉裡安諾的死訊。
怎麼會這樣?
他一瞬間想到吉裡安諾的母親,想到安多裡尼和皮肖塔,想到已經登船的尤斯蒂娜。
圖裡·吉裡安諾,多少人生命中的驕陽與明星,這樣一個傳奇的人物,怎麼會就此隕落?
這個曾讓無數警察與憲兵铩羽而歸的山中王,為窮人而戰、為理想鬥争的英雄,怎麼會這麼輕易地死去?
就在他神情稍有松動的那一刻,維拉爾迪近乎欣賞地盯着他臉上一閃而過的痛色。
居高臨下地俯低,嘴角挂着勝利者的弧度,
“你被捕了,邁克爾·柯裡昂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