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夥酒家,兩層木樓,是三合樓。
蘇夢枕趕到三合樓樓外的時候,所看到的場面卻與他原本的想像大相徑庭。
原本他以為,會看到一隻可憐兮兮的待撈羔兔。
但實際上,他眼前的卻是一隻殺氣獵獵的出籠兇獸。
蘇夢枕的腳步不由得頓了頓。
他的眉頭随即緊緊皺起。
此時的花晚晚,不對勁,很不對勁。
她那張明豔動人的臉上浮現的已不再是往日那般的狡黠靈動,此刻間取而代之的,俨然是凜冬時至那凝霜覆雪的千裡冰封,夾帶着徹骨寒意直逼人心。
她的目光冷漠陰寒,卻又似是感知不到任何情緒一般,隐隐透着深深刺入骨髓的麻木空洞。
——這是蘇夢枕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表情。
——也是他曾認為不可能會出現在她臉上的表情。
她那一雙總是笑眯眯的眸子,此刻竟是已然被殘忍血色完全吞噬浸染,琥珀色的瞳仁浮泛着猶如沉沉夜幕般的濃墨,無聲無息,無邊無垠。
黑暗,冰冷,壓抑,令人透不過氣來。
是殺意,很重的殺意。
蘇夢枕的神色越發凝重。
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才會讓那樣一隻沒心沒肺的兔子,變成一頭鸷狠狼戾的兇獸?
才能讓那樣一個愛笑愛鬧的姑娘,變成一副戾氣叢生的模樣?
這個問題,當下或許有一個人能夠為他解惑。
蘇夢枕視線輕移,姑娘身後的不遠處,有一位低首垂眸的白衣公子。
盡管蘇夢枕從前未曾親眼見過這個人,但這世上,總會有那麼一些人,隻需讓人一眼看見,便已立時得知此人究竟是何人。
這天下間有很多人想見狄飛驚,但這天下間卻很難有人能見到狄飛驚。
這樣難見的一個人,今日卻出現在了這裡。
蘇夢枕輕咳着緩步走上前去:“狄副堂主。”
這位低首神龍仍是低着他的首:“蘇樓主。”
若是換作其它時候,蘇夢枕絕對不會放過這樣一個試探狄飛驚深淺的好機會,但此一時彼一時,眼下他還有更為緊要的事情需要及時處理解決。
蘇夢枕說話從來都不喜歡兜圈子,他生命中的每一刻都過于寶貴,最為節省時間的方式,就是直接了當的點名問題關鍵:
“煩請狄副堂主告知蘇某,當下是怎麼一回事?”
“我亦是不知。”
狄飛驚開口時向來都是輕聲細言:“方才我與晚姑娘正說着話,她于無意中往窗外看過一眼,之後便是如此了。”
狄飛驚沒說的是,他雖然無從知曉晚姑娘是因何緣由而變成當下這副模樣,但他卻是敏銳的察覺到她從樓上窗戶一躍而下是沖着什麼人而去。
他無從知曉是何緣由,但随後跟着楊無邪急急趕到的小胖鳥卻是知道的。
三合樓位于市肆街道喧嚣熱鬧之處,周邊店鋪林立,茶館、食肆、當鋪、賭坊比比皆是,攤販、貨郎、走馬賣解亦是不少,在熱鬧繁華的同時,流動人員難免稍顯混亂。
而此刻花晚晚的目光,有如鹯視狼顧般死死盯着的,是一個衣衫褴褛的小乞兒。
小乞兒正狼狽趴伏于青磚地面上,約莫有十來歲的年紀,面黃肌瘦,蓬頭垢面,渾身上下滿是髒污泥垢,若是忽略他那兩隻僅剩空殼的眼眶的話,乍然看上去與其它乞讨的可憐人并無任何不同。
但恰恰就是這一雙空空蕩蕩的眼眶,正正成為了當下造就花晚晚殺意如此洶湧沸騰的關鍵原由。
蘇夢枕未曾從狄飛驚口中得到他所需要的答案,亦不再浪費時間在此問題上多加糾纏,畢竟現下解決眼前之事來得更為緊要。
他循着花晚晚的視線往前看去,自是一眼便也看到了那個分外可憐的瞎眼乞兒。
平常人或許會覺得這個乞兒的眼睛是天生畸形導緻的殘疾,但蘇夢枕不是平常人,他所瞧見的第一眼就發現了,那是被人給硬生生強行剜掉雙目而緻使的眼盲。
時人常言,謀定而後動,知止而有得。
此刻蘇夢枕的胸中有疑雲滿腹,無有半分籌謀,現下究竟該要如何實施行動才是正确的,他不知道。
但他很快就不需要知道了。
“快!快攔住晚晚!”
“這種人不能讓她看到!”
是姑娘的那隻小鹦鹉,僅僅兩句叫聲中卻帶着顯而易見的恐慌驚懼。
是什麼讓它如此恐慌?又是什麼讓它如此驚懼?
蘇夢枕胸中腹内的疑雲變得更多更滿了,但至少此刻間他已知道接下去該當如何作為了。
蘇夢枕方打算要上前去攔住她,但他卻是先被楊無邪給伸手攔了下來。
“公子,眼下情況不明,晚姑娘太過危險,您不該在此時貿然上前去涉險。”
楊無邪雖比自家公子晚了一步趕到三合樓,但他作為公子推心置腹委以重任的軍師與謀士,他所擔當的職責不僅僅是分析時勢和出謀劃策,還有更為重要的一點,就是在必要時候及時預測風險。
而當下的這副場景,隻要是明眼人皆一望便知,此刻的晚姑娘就像一道不測之淵,她的理智岌岌可危猶如累卵,或許還要比這更為嚴重,可能她的理性已經被殺意吞噬得絲毫不剩。
如此情形之下,公子作為金風細雨樓的掌舵之人,委實不宜親自以身涉險。
“無邪,你該知道,我必須要去。”
“若是換作出事的是你,我也一樣會上前去。”
蘇夢枕的目光沉着又冷靜。
人若是一旦慌亂起來就隻會失措,一旦緊張起來更是隻能誤事,他從來不會讓自己産生任何慌張的情緒,隻有時刻讓頭腦保持足夠的冷靜,才能又快又穩的解決問題。
——每每事态越是緊迫,他的頭腦就越是冷靜。
楊無邪最終還是慢慢放下了擋在他面前的手。
他的公子知道,他總是能夠理解他的想法,懂得他的心思。
所以他總是隻能選擇為此妥協。
花晚晚立着的周邊空無一人。
她此刻的模樣太過詭異,無人膽敢上前去接近她。
當蘇夢枕立在她面前時,呼吸都不由自主的停了一刹。
也隻有在他靠近了她之後才發現,原來她一直死死盯着的,不是那個目盲的可憐乞兒。
甚至她看的并不是任何人。
她的目光中,沒有任何焦距。
空茫,無神,失去了曾經那般熠熠生輝的光采。
他輕聲道:“跟我回去吧。”
花晚晚微微歪了下頭。
她的目光茫然中閃過一道疑惑。
像是不知道他是誰,像是不理解他在說什麼。
但她身上的陰寒殺意好似淡了些。
她的手動了動,她手上的那把傘也跟着動了動。
蘇夢枕一直都知道那把傘是她的武器,但時至今日從來沒見過她除了用它來遮住陽光,還拿來做過些别的什麼事情。
她好像想要舉起那把傘,但又好像在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