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
泥土壘的破房子下,苗旺的頭發随汗黏在頭皮,衣服也濕答答的,往外滲散股股酸臭。苗旺焦躁地坐在陰涼處打着扇子,結果這扇子扇得也是熱風,更叫他生氣:“就不能指望他能幹點什麼事兒,一天天看不到人影,隻知道偷懶。”
從前天早上出發昨天晚上才回來的秋狝,在太陽底下沖洗幹淨桃毛,繃着那張被曬得紫紅的臉,用她充滿褶皺的手把它們擺在木車的最上層,展示他們最漂亮的形态。
她不答話,苗旺把扇子撂下:“給我銀子。”
“……”
“給我銀子。”
“——你要銀子幹什麼?”
“打酒。”
“沒有。”
“給我銀子。”
“——一天天不是酒就是銀子,有本事自己去掙。還說俊捷是廢物,我看他是與你仿得貼。”
“那種廢物指不定是誰的種!我沒有那麼窩囊的種。”苗旺。
“你真是一個混賬。”
“有你這樣的婆娘,沒人不會變成混賬。把銀子給我,我把自己喝死。”苗旺把銀子搶過來。
“你現在就去死吧。”
“好、好——我死我也要帶上你們,别擺了。”苗旺走過去抓住秋狝的胳膊,秋狝恨恨把他甩開:“你幹什麼?”
苗旺一腳踢在車子上,擺好的桃子落下來。
“我讓你别擺了!你說你還擺什麼?把那廢物教成這個樣子,現在幹這麼多有什麼用,他也不成事兒。”
“滾開。”秋狝。
“你叫我滾開!”苗旺踹向秋狝,秋狝也爬起來去打他。
北城災難時,苗旺一家在地窖,僥幸躲過了浩劫。
命保住了。
良田被毀、房子坍塌,錢沒了。
苗旺最傷心時,半截身子的餘成陪他撐了下去。
每當悲苦時,苗旺就去找餘成,他勸導他不要放棄,幫他回顧他往日健全的模樣,替他惋惜他的現狀。
回到家,他也記挂着他,時時在人面前可憐他。
轉眼兩年過去,餘成挺了過來,又做起了生意。
他忙起來苗旺就很少再去了,他把對餘成的可惜轉化為對自己的褒揚。他總說如果不是自己餘成已經廢了。他說當餘成遭難時,隻有他安慰最多,是他撐起了餘成。
變化的不止餘成,這兩年發生了太多。
從大來說,胥宿國勢力割據,北城族權和王權不複存在,完全成為了排風庭的勢力地盤。
除了獨立的北城,胥宿國的勢力還分為至高的神族、集中制器的勻巷閣、掌握絕大部分教派與族權勢力的醒禮教、拾取王權下徒衆心的悠由界(靡巢圈),以及一人算一個勢力的宗嘯。
反叛者宗嘯殺了不少修仙者。散布境尋的修仙者開始趕回神族,人族喜不自勝,祈禱他們的鬥争越激烈越好,死得修仙者越多越好,滾得越快越遠越好。
不想修仙者走到一半回來更多。
他們決定在境尋搜羅靈器,寄望找出更厲害的靈器對抗荊棘魂。修仙者對資源掠奪加劇,人們受難更厲害。
修仙者進進出出,苗家也是起起落落。
被宗嘯毀壞的良田收成不好,為了生存秋狝苗旺到老本家公冶府讨生活,公冶府沒收他們,收了本要去木行當學徒的苗俊捷。
苗俊捷在公冶府做了一段時間,帶回不少的銀子。那時公冶府敬奉修仙者,修仙者對其也有一些回應。公冶府雖與排風庭有摩擦,但也算繁盛。後來修仙者人人喊打,公冶府受到牽連。宗嘯大鬧神族時,鄰城的修仙者走了,一名排風庭的弟子殺了公冶家主。
公冶府敗落。
苗俊捷在公冶府盛極時進去,一年後衰落時出來。
秋狝苗旺攆苗俊捷出外。苗俊捷還算聽話,可惜每次做不了幾天就灰溜溜地回來。
後來苗俊捷獨自買了間小宅子,苗旺聽秋狝說他在又在鼓搗冕花之流,斥他不務正業。昨日他去到苗俊捷的小宅子,把那些蠱惑他的玩意摔碎,大罵他一頓,秋狝也求他腳踏實地,先跟着自己養家糊口。他嘴上答應,現在卻都沒有來。
“這麼熱的天,你站在太陽下是要做什麼?”客船迎來送往,從船上下來的兩名女子,淺橙衣女子溫柔貌美,棕衣麻布女子淡然清秀。
經過苗俊捷時淺橙衣停下腳步詢問,棕衣麻布也跟着她停下。
不是第一個人問他了,隻不過這二位姑娘沒有問過就走,而是等他回答。
“這裡太熱了,你怎不去那邊陰涼處?”淺橙衣。
苗俊捷仍看向太陽,他眼中似都是光,又好像沒有一絲光。
淺橙衣一聲驚呼。
“好像中暑了。”棕衣麻布。
二人呼喚未走的船家,船家有新客,劃走。棕衣麻布與淺橙衣一起把暈過去的苗俊捷拉到樹蔭下,又解開他的衣服,取了水給他降溫。
“怎麼樣,感覺還好嗎?”苗俊捷清醒,淺橙衣。
“……”
“……”
“你們是真的存在嗎?”
兩位姑娘面面相觑。
“……”
“我們當然是真的存在的……”淺橙衣。
“那些過去是真實的嗎?”
“這光和熱是真實的嗎?”
“如果我竭盡所有奔向我的目标,還是一無是處的平庸,那我的付出是否值得?”
“也許我會變成一條魚,變成一池水,變成蟲子,被吃掉、被污染、被踩死。”
“他在說什麼呀……”淺橙衣。
“……你不平庸。站在你的角度,沒有比你更獨特的人了。”
“……”
“能被你體會的隻有你。”
“……”
把人一分為二。
内心是一個人,現實存在的又是一個人。内心住着的是真正的自己,自己能體會的隻有現實中的自己。
沒有比自己更特别的了。
黑血從苗俊捷鼻子和耳朵流下來。
淺橙衣:“你……你的臉……奉澤,你看他怎麼了?”
船家又送來了客人,船隻停在岸邊,船夫對幾個護衛打扮的人道:“就是他,他就是你們要找的俊捷。”
——
華城,濃雲萬裡,街衢人群如蟻。
宗嘯足尖立在檐牙上。
“言赫,我看你能躲到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