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還未說完,馬車中已不見紀梵狸的身影。
紀梵狸強壓下心中的喜悅,竟忘記撐開隐雲避雨,灰白的鬓絲染了晶瑩水珠,顧不得被雨淋得一身狼狽,一刻也不敢耽擱,從聚會堂趕回庾園。
微弱的光透過窗棂,紀梵狸掀開眼前的珠簾。
室内很冷,撲面而來的寒氣使紀梵狸濕透的眉毛和睫毛慢慢開始結小冰碎。房間裡放滿了巨大的冰雕,布置完全是一個奢華的閨中女子的陳設,在室内的正中央,他的面前,放着一個諾大的棺。
棺木鑲嵌在巨大的冰塊裡,棺内還有一副藍田玉打造的玉棺,兩層棺之間擺滿了鮮紅的彼岸花,透過透明的冰晶映出花開錦繡。
那錦繡堆裡,有個女人在安睡。
她如海藻般的發散開在身下,頭頂有一顆瑪瑙玉石,一串串紅藍相間的珊瑚珠玉石與她的發間的辮子纏繞,額間彎月墜,項上嘎烏盒,身着一襲鮮紅拖地喜服,繡着華麗的雲霧,宋錦外袍上是用蘇繡勾勒的折枝彼岸花,花瓣層層疊疊的盛綻着,一雙白色的睡鞋。
女子的發飾和首飾與穿着有些割裂,不像是一個風格,但依舊美的脫俗。
她的面容已經結了一層極薄的冰,看不出年歲和容貌,隻能看到雪白晶瑩裡,隐約的紅唇黛眉。
紀梵狸三步并兩步走了過去,緊緊抓住棺邊,這會兒揚着嘴角,眼裡似乎泛着光。
他總想給她最好的,現下他這一身狼狽,實在不想就這樣靠近她。
從她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刻時,他的心也就跟着離去。
可那又如何,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拿走她的生命,包括她自己。
他和她一起走過的年歲中,這世上的其他人于他而言,早不過是一具具冰冷的腐屍,這個世界這般惡心,還好他也不是什麼好人。
紀梵狸垂下眸子,蓋住眼中的憧憧魔影。
大雨洗刷了濁濁的塵埃,連同洗去了這座城市夜晚的血腥,申都最近亂的很,不知道是誰透露了風聲,官府突然查出好幾起走私阿芙蓉的商戶,皇帝大怒,這種違反律法的行為竟然已經肆無忌憚的在皇城腳下蔓延,更别說那些離都城遠的城裡是否也還有。
朝廷随即下旨,讓吏部草拟出一份官員調動的名單下派到全國各個都城查辦阿芙蓉走私之事。
不過這些事情對于遵紀守法的商戶們卻是一陣熱風,吹過就散了。
溫顔帶着婵兒從自己店鋪出來,路過千品坊,不經意瞄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她咬了咬唇,思量了一下,擡腳走了進去。
婵兒不解,跟上自家小姐:“小姐要買衣服?”
溫顔并沒有回她,自己這是魔怔了看到紀梵狸在裡面就進來了。
夥計看到有生意,忙過來招呼:“姑娘随意看看,千品坊今日大上新。”
溫顔手上扒着衣服,一雙眼眸卻細細打量着那另一側的身影。
陽光透過窗紙打灑在一件件襦裙衣袍上,高挑的身影偏偏如玉立在其間,那雙修長白皙的手劃過五顔六色各個款式的衣服,尾指的護甲泛着光芒。
一個大男人還逛這姑娘家的用品店?
千品坊的老闆恭敬的站在一側,似乎在介紹着什麼。
隻見紀梵狸點了點頭,說着什麼,随後老闆喜笑顔開,随後招來店内的小厮,一件件的記錄着他指尖劃過的衣服,紀梵狸拿起一盒胭脂,中指沾了點在手背上暈染開,又換另一盒試了試,他的神情很專注,挑選的一絲不苟。
溫顔突然想到,從前,在這裡,她也是見過紀梵狸的。
彼時她還未家道中落,紀梵狸正好從店中出來,小厮們抱着一大堆東西在後面跟着。
對于一個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陌生男子扯掉女孩子面紗這種無禮的情況,溫顔有些惱怒,她踉跄退了一步,一個手刀就劈了過去。
然而這一掌并未能打到他,她的胳膊便被一黑衣男子抓住。溫顔露出一絲冷笑,蓮步生風,輕松掙開了手臂的束縛。
那黑衣男子眼中有些詫異,似乎沒想到眼前看起來柔弱的女子會武功。
溫顔退後幾步不動聲色的揉了揉被抓的發紅的手臂,皺眉看了過去,她要知道究竟是誰這般無理。
那是一雙細長的瑞鳳眼,幽邃如古井深潭,幹淨的皮膚在眉骨處微微反光,一身青衫。
抓溫顔手腕的罪魁禍首黑衣男子正恭敬的站在那青衫男子身後,他的手一直放在腰間的劍柄上,時刻關注着溫顔的舉動。
青衫男子将手上的面紗雙手奉上遞給溫顔,态度端正:“恕在下唐突,姑娘眉眼似故人。”
他身後的黑衣男子也一同彎腰,指尖依然搭在劍柄上。
溫顔緊緊捏了捏袖子,雖然對方有些無禮,但好歹事後道歉态度還算誠懇,況且長得俊美,她滿腔的怒火消失殆盡,接過面紗重新戴上,眼眸垂下:“無礙。”
感受到男子的目光,溫顔擡頭看了回去。
雙眸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