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裡的少年的身量瘦削,西服在他的身上顯得空落落的,眼中滿是挫敗,右邊臉頰上還有一絲被斷掉的琴弦擦傷的血痕,看着很可憐。
他看向一旁地上的木吉他,斷了一根弦,這是高中時他表演失敗的夜晚。
突然身後一陣響動,他凳子上的琴譜被撞了滿地,其中還有他和簡書瑤從前的合照,不知道什麼時候放進去的,連他自己都忘了。
夢中他的反應與記憶中并無二緻,他走過去撿起那張照片,無奈地看着闖禍的甄星,說:“怎麼又是你?”
那時的甄星不知所謂地傻笑,說着:“你知道嗎?十九世紀末,德國小提琴家威廉密僅用一根G弦就彈出了巴赫的《G弦之歌》。琴弦斷了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要有在絕境中堅持的勇氣!況且你隻斷了一根弦呢!如果你當時堅持彈下來,說不定能成經典呢。”
他的心裡有觸動,卻不願表明,隻說:“你議論文素材背多了吧?”
甄星語塞,扁着嘴不講話。
他斜眼望着她,指了指那邊的琴:“那你試試。”
他看見甄星小心翼翼把他的琴放進懷裡,撥動了幾個音,就忍不住感歎:“好琴。”
聽到這句話,他的眸光閃了閃,不複以往的疏離,說:“可惜弦斷了。”
眼前的少女堅持要彈,嘴裡念念有詞:“就用幾個用不到斷弦的節奏型……”
他聽見她斷斷續續地彈着,雖然練不成一個曲調,不着調的,奇怪的音符緩緩在空蕩昏暗的環境中漂浮,卻莫名讓他的心裡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到最後,甄星實在彈不下去了,眨了眨眼睛,看着他。
他心裡有生澀的感動,卻嘴硬道:“手型不對,按弦不穩。”
甄星很小聲地“哦”了一聲,乖乖地把吉他放回了他的吉他袋子裡,小心包好,然後掏出口袋裡準備了很久的那個創口貼,遞給他。
他聽見她用小小的聲音說:“對不起。”
一開始他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後來才知道,她是在為不小心窺探到他的隐私而道歉。
他接過那個創口貼,腦海中回憶起短短認識沒幾天所發生的一切,最終隻能無奈地說:“我好像已經習慣你給我帶來麻煩了。”
甄星聽罷卻離去,雖然沈言初在夢裡,卻隐約記得當時的場景不是這樣,于是跟着走了出去。
推開門,黑夜突然變成了白天,陰沉的天雷聲滾滾,下起了瓢盆大雨。
他耳邊的手機裡是父親秘書的聲音:“對不起啊,言初,我忘記去接你了……因為你哥哥已經去國外讀書了,我就……”
忘記了是嗎?
夢中的雨滴真實地打在他的身上,冰冷刺骨。
“你還沒有出來吧?在教室裡等我吧?我現在就去接你……”
他心灰意冷地挂斷電話,決定先去雜貨店裡躲雨,可是一輛車擋在了他面前。
“沈言初!”甄星從裡面探出頭來,沖他招手,“上來!”
雨好像小了一些,淡淡的微風吹過,烏雲滾滾,竟然露出了一些縫隙,讓陽光灑了出來。
沈言初看着甄星的眼睛,那雙眼睛明亮,靈動,清澈,仿佛永遠都不會欺騙他。
那雙眼睛好像在說:快上來,沒關系,我等你。
過往的一切不公同時排山倒海地向他倒來,仿佛夢魇一般緊追不放,他拼命地逃,逃到了有甄星的記憶裡。
甄星過往的一張張古靈精怪的表情出現在他的眼前,一開始小心翼翼卻熱情的,被他吐槽後尴尬到臉紅的,認真彈着不着調的歌安慰着他的,偷看他被發現後自認倒黴的,特别有幹勁特别樂觀的,被他表白後喜極而泣的,在一起後時不時撩撥挑逗他的……
可這一張他最懷念的臉最終化成了七年前最後一面的那張有着心事卻努力笑着的臉,她最後含着淚吻他,他當時不明白,以為她隻是
舍不得他們分開兩年,還樂觀地安慰她。
“兩年而已,”他抱着她,輕拍着安慰,“你自己說的兩年後會申請英國的研究生,然後就來找我,自己現在哭得這麼傷心?”
甄星沒有正面回答他的那個問題,隻是說:“言初,照顧好自己。”
現在他終于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了,夢裡的她離去,而他拼命地喊着她的名字,想要留住她……
不要走!不要……
*
沈言初驚醒,他此刻正躺在那間舒适的小屋子裡,外面的天已經大亮,時不時傳來雞鳴的聲音,樓下有不少村民的交談聲,說着他聽
不懂的方言,但是依稀能辨認出語氣中的輕松愉悅。
已經多久沒有做這樣的夢了?好像自從他到達現在的位置後就再沒有想起從前那些被人忽視的記憶了吧?
他走到窗前,看着下面,小峰挑着扁擔和甄星一起從山那邊說邊笑着走來。
他看着小峰不知道說了句什麼,惹得甄星哈哈大笑,他的臉上也不自覺泛起了一抹笑,心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塵埃落定。
沈言初記起自己從前在英國和大學好友一起組音樂隊的事情,那時他和國内幾乎以及沒有了聯系,自己想要撥打的電話已經再也撥打不通,他主動放棄了人類學,轉而攻讀金融學,唯一沒變的,好像就是他還在彈吉他。
有一次樂隊聚餐,朋友們提議以“初戀”為題,即興作曲一段,大家都紛紛答應,有的彈得舒緩,有得彈得熱烈,有的彈得悲傷,最後到了沈言初。
大家都很期待這位來自中國的吉他手會彈出怎樣的一段曲子,可沈言初隻是挑了一把舊木吉他,然後剪短了一根弦。
“沈,你這是在幹什麼?”
大家喝着酒,疑惑不解,有的哈哈大笑,以為他是在開玩笑。
他不語,隻是憑借着記憶,彈着那個他演出失敗的夜晚,甄星在後台給他彈的那一首蹩腳的曲子。
彈完後,他笑了一笑,說:“這就是我的初戀。”
後來很久後沈言初才意識到,那個夜晚或許才是他們内心真正靠近的夜晚,失意的少年和莽撞的少女,兩顆心慢慢地靠近,從此再不分離。
她給他帶來的感覺,就像這首曲子不着調的感覺。
忽然,他看見一直以來希冀渴求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方向。
甄星的臉上揚起一抹笑,擡起手——
沈言初的眼眸近乎不可察覺地睜大了幾分,撐在窗台上的手不自覺擡起,處于本能地想要回應。
接着,他看見陳明出現在樓下,承接了那道目光,笑着和甄星打着招呼。
沈言初滞住了,目光變得冷厲,收回了手。
“沈總!”小峰眼尖,看見了他,大喊,“沒吵到你休息吧?”
陳明回頭,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沈總。”
可是沈言初隻是垂眸看着甄星,将自己昨天夢中和回憶中的情緒全部收了回去。
甄星眼中也沒了笑意,平靜地望着他,仿佛過往的一切都已經不能在她眼中激起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