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隔着層厚度勻實的醫用口罩,程雨栖仍能從他裸露在外的眼睛以及鼻梁支起口罩的弧形,判斷出他應是位長相很好看的醫生。
在程雨栖愣神的一瞬間,這位徐醫生卻直接招呼起她來:“程雨栖,是嗎?進來。”
他的視線落在她手裡的書包上,短暫停留後,又重新移向她同樣戴了口罩的面部,同她對視。
程雨栖吸了口氣,心中默念三遍。
他們是醫生。
他們是醫生。
他們是醫生。
不是往她窗戶上砸臭雞蛋和爛蔬菜葉的人,不是那些辱罵她沒有x眼的人。
“哪裡不舒服?”
那位徐醫生說話的語氣輕輕的,淡淡的嗓音讓人覺得很舒服。似乎……似乎,好像,在哪裡聽到過,有種既遙遠而又熟悉的感覺。
“我……我肚子上長了個東西。”
“嗯,衣服掀起來看看。”
見程雨栖遲遲不動,他微微挑起半邊眉,眼裡似乎藏了些戲谑之意。他也沒催促她,靜靜地等着她主動。
君子動口不動手。
程雨栖心中再次默念,他們是醫生。
是醫生。
她一鼓作氣,心一橫,雙手捏住衣角,猛地使力往上一撩。大概是她動作幅度拉扯太快,徐醫生顯然被她吓到,但他反應很快,伸手替她遮擋了一下:“不用掀那麼高。”
衛衣衣擺甚至又往下滑落了些,剛剛好遮住她的内衣邊角。而他冰涼的手指順其自然地按在了她身上的腫物處。
他的視線專注,并沒有往别處看。
程雨栖打量着他的手,手骨纖長,清瘦......卻有力量。
那是因為,程雨栖明顯感覺到了他使勁後的按壓痛意,忍不住發出吃痛的哼唧一聲。
他又捏住腫痛邊緣往中間擠壓,有些好笑地問:“怕疼?”
怕,但也不怕。
程雨栖自知今時不同往日,她已經失去了嬌氣的資格,于是,搖了搖頭,說:“還好。”
“疖腫,小問題,手術引流一下就好。”
“要手術嗎?”
程雨瞪大雙眼,有些震驚,要手術的病也能叫小問題嗎?
“你一個人?家長呢?”圍觀了診治全過程的專家号再一次擰開杯蓋,吸了口茶,蹙眉打斷她問:“怎麼沒陪着一起來?”
程雨栖擔心醫生不見家長不肯給她治療,搖了搖頭,撒了個謊:“在外地出差,短時間回不來。”
她又補充:“我一個人沒問題的。”
專家号還想問些什麼,大抵是想譴責一下她的父母,但那位徐醫生卻已經敲好病曆,指着側面的換藥室,眉毛微動,朝着她說:“别緊張,先去裡面等我。”
程雨栖躺在病床上,書包放在床邊,衣服撩到肋骨處,保持着這個姿勢不敢擅動,等着徐醫生來給她手術引流。
餘光瞥見自己的肚子凹下去一塊,兩側的肋骨倒是凸起得明顯,看上去很不協調。她憋了口氣,鼓起肚皮,迫使肚子和肋骨在同一水平線,看起來和諧得多了。
徐禹珂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眼前這一幕滑稽場面,小姑娘像隻受到了驚吓而膨脹起來的河豚。
她比上一次見時瘦了很多,看來這期間過得并不太好。
當然,也可能僅僅是這幾天過得不好。
估計是沒認出他來。
若是認出來了,小姑娘戒備心那麼重,該是要逃跑,說什麼也不肯讓他碰了。
“先給你局部麻醉。”徐禹珂利落地做好引流前的準備工作,低着頭對躺在病床上的程雨栖說:“如果害怕的話,就請閉上眼睛。”
他的話讓程雨栖漸漸感到心安,她很快便聽從他的話,閉上了眼睛。
“放輕松。”徐禹珂看她緊繃住的四肢,和僵屍般的軀體,用商量的口吻同她開玩笑說:“順便,河豚肚也松一下?”
他甚至像安慰受驚的河豚那樣,用手背輕輕碰了碰她光潔的額頭。
程雨栖“唰”一下,臉紅半邊。
醫生的話,隻得照做。她慢慢地吐出一口氣,鼓起的肚皮慢慢癟下去。
河豚松了氣,肋骨緊貼着皮肉,變得深刻清晰,看來這幾天,小姑娘的日子确實不好過,餓得挺慘。
換藥室裡沉默下來,天花闆上的格栅燈漸漸昏沉,程雨栖聽到他撕包裝的聲音,以及自己撲通撲通,雜亂無章的心跳聲。
她不敢睜開眼睛。
整個治療的過程并不長。
可程雨栖卻感覺,像是過了很漫長的幾個小時。大概是,她從來沒有一個人到醫院看過病吧。
更沒有一個人做過手術。
徐禹珂專注地往刀口塞好引流條,替她包好傷口,拍了拍床頭的鐵質扶杆,說:“好了,起來吧。”
程雨栖慢慢從病床上爬起來,整理好衣服,背上書包,走出換藥室,發現那位專家号已經不在了,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出去的。
徐醫生把病曆卡交還給她,淡然地交待她術後注意事項。手術後,要打點滴,還要來醫院換藥。
程雨栖在心底默默歎了口氣,這些麻煩的事情,意味着她天天都要出門。
也沒别的辦法,隻能祈禱那些人不要再蹲在她家樓底下守株待兔了。
等到診治完全結束,程雨栖真心謝過徐醫生後,準備離開診室。手剛握住門把,便聽那道似曾相識的聲音在身後不輕不重地開口詢問:“你爸沒帶着你一起走?”
“?”
程雨栖心尖兒一顫,手一抖,搭在門把上的指尖一滑,鈍鈍的指甲摳着木門一劃拉,發出“zi”一聲長刺耳的音效。她在這陣刺耳聲中,毛骨悚然地分辨出他的聲音來:“徐、徐叔叔?”
徐禹珂的目光停留在她背後的書包上,“汲迩私立學校”幾個乳白色的字過于醒目。
“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