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陛下問這一戰能不能勝,”沈識煥正色道:“我朝兵馬勝北樑其多,此番又是正義之師,必勝。”
元德帝聽他這話,無奈一笑。
“朕可不是問你這個。”元德帝道:“北樑誠郡王屢次挑釁,背信棄義。若不出兵征讨,我朝天威何在?”
沈識煥知道那樣說,無異于給皇帝潑冷水。
如今朝野上下一力主戰,義憤填膺者有,人雲亦雲者有,渾水摸魚者亦有。沈識煥不是不知道。
這一戰,其實打了也就打了。
哪怕是派譚如峰手底下那些廢物少爺兵,也未必沒有赢面。實在要想打個痛快,舉我朝傾國之力,将北樑吞并也不在話下。
可問題是,有這個必要嗎?
即便打下北樑,那地方一多半都是沙漠,到時候又要派什麼人去治理?朝中文武百官,誰也沒有把握在瀚海黃沙之地治理出一個盛世。
所以本朝伊始,對于北樑就隻有一個基本要求,聽話。
該歸順便歸順,該互市便互市。彼此相安無事,互通有無是最好的。
北樑上一任王就很識時務。
這一任的北樑郡王是踩着親叔叔上任的,多少有一些狼子野心。這也是可以預想到的。
元德帝還在等着沈識煥的回答,置氣的話不能在皇帝面前說。“陛下,”沈識煥快速思索道,“北樑與南蠻是很相似的,與我大虞最大的不同便是多部分治。即便是最有威信的北樑王,亦不能保證所有部下都臣服。”
“現任北樑王胥長峤行事向來乖張,連咱們都忍不了他,更遑論他治下各自為政的十六部。”
“不齊心,是北樑最大的弱點。或許不必總攻,分而化之,便可不費一兵一卒而保邊境安甯。”
元德帝沉吟不語,看着像是聽進去了。
沈識煥見好就收,“尚是個粗淺的設想,不如陛下容臣幾日,寫個更詳盡的折子再呈給您。”
你再多冷靜幾天!
元德帝其實已經有些心動了。出兵打赢了自然很痛快,但若是不戰而屈人之兵,既有理又有面。
如沈識煥所言,分化瓦解才是上策。
元德帝将先前那道折子放過一旁,“既如此,朕便等你幾日。”
政事說完了,元德帝也不忘關心:“聽太醫說,你好些了?”
“記起來一些,并不多。”
沈識煥回道:“太醫想必也同您說過,是少了中間三四年的記憶。具體從哪一日開始,臣也分辨不清了。”
“隻是聽說那幾年,臣在宮中讀書?”
沈識煥禮貌地同元德帝拉了一會家常,詳細描述了他“失憶”以後的情形。除了看看書,就是寫寫字,一個很無趣的讀書人。
沈識煥本就生得白,被绯色官服一襯,再加上這無妄之災的失憶怪病,更顯得格外清正賢臣。他還反過來安慰元德帝,這病情雖然古怪但好像也不算太嚴重,畢竟他隻是忘記一些事,又不是一覺醒來成了個傻子。
聽沈識煥這樣說,立刻教訓,“你這孩子,怎麼說話也沒個忌諱?”
于是沈識煥又抱了一大堆溫補藥品回府。連帶着前幾天收到的,已經可以開一家珍品藥材鋪。
……
沈識煥回到府中,想了想呈給元德帝的折子該怎麼寫。其實大緻的思路已經有了,要寫不難,隻是寫得太快,怕元德帝不夠冷靜。
于是沈識煥隻寫了幾句,便撂下了。明日帶去翰林院再寫不遲,還能與同僚們商議一番。
明月高懸。
沈識煥迎着晚風站在院中,身上還穿着知硯特地替他找來的月白色長衫。沈識煥不由開始反思自己“失憶”這場戲是不是演得有些過。
知硯也說,“公子即便穿這身長衫,也不像寒酸書生,隻是看着更清冷倔強些。公子縱然失憶了,為何非要成迂腐書生?”
大約是因為比單純的書呆子,要更引人入勝一些。
沈識煥正想着是不是再叫說書人給他添一筆,他的院門猝不及防被推開了。來人身上帶着宮裡特制的香,像是剛焚香沐浴完一般香氣逼人。
來人目光落到沈識煥身上,光影瞳瞳。
有一絲動搖。
“要想俏,一身孝?”
·
砰——
沈識煥反手合上院門。
讀書人喜靜,不要什麼人都往本公子院子裡放。沈識煥從腳邊撿起書,看看聖賢書對不速之客是怎麼定義的。
反正不可能掃榻相迎。
“你不讓我進去?”院門再次被推開,人走了進來。
沈識煥一整天都在扮演柔弱俏書生,身上穿的是月白的長衫,再往月光下一站,半張臉都沉在月色裡。
近處點着一盞燈,将他眼角的一顆朱砂小痣照得灼人眼球,紅得幾乎能映出少年人的滿腹心事。
薛澍有日子沒見他,差點就看得移不開眼。
沈識煥被他盯得莫名其妙,完全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接待不速之客。沈識煥現在隻想和皇子們保持一種表面恭敬的關系。
尤其是眼前這一位。
真的不想死後還要被挖墳掘屍。
薛澍見他不高興,脫口而出:“你怎麼了?”
沈識煥“失憶“了,當然不能記得他,“請問閣下是……?”
薛澍垂着眼,分外仔細地端詳着,“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被沈識煥變着花樣忽悠過太多次,實在懷疑。
六皇子殿下與沈識煥潦草的書生打扮不同,連頭發絲都精緻富貴,看起來可以直接去上大朝會接見外國來使。
雍容華貴得跟挑釁似的。
沈識煥目光在對方身上梭巡一番,他的目光縱然很坦蕩,卻還是讓心裡有鬼的六皇子殿下喉結滾動。
沈識煥斷然:“我不認得你。”
薛澍定定地望着他,忽然輕笑了一聲。沈識煥從小在邊關黃沙裡長起來的危難意識在此刻倏然發動,這人不會是聽說他失憶了,故意來整他的吧?
果然,下一瞬。
薛澍:“我是你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