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節令,已近晡時,初霁。
木枋窗外有株疏梅,枝頭打了幾朵嫩嫩的花苞。梅枝積霜疊雪,同鮮明的花色相映成趣。
那梅樹便栽在林因流堂左耳房的窗栅外。十二年前,村子裡頭有個人将它從後山谷地移至此宗祠之内。這事兒現在說來,其實是個不成文的禁忌,無人提起,卻也一直無人敢膽提出要将那梅樹伐去。于是這事兒不上不下地懸置了許久,十數年下來,人們私底下是議論紛紛,那樹倒卻能生得清秀可愛。每年隆冬時節也按着節令放上一樹紅花,女人們時常揀了梅瓣兒回去沏茶,村中的小輩也喜愛在樹下打鬧嬉戲。
村裡頭的老人見識不廣,隻不過七十八十載地活下來,多多少少也有着些故事,農閑無事之時,便會同孩子們講古,說那梅樹移栽回來之時,便隻是一株蔫蔫欲死的幼苗苗。而在數年以後,一夜之間,宗祠之中赤光驟起,明若電閃,東天降下六十四道落雷,劈焦了海外仙山上一株我萬年古木。而祠中的梅樹,一夜之間長過一人之高,分明是七月仲夏,樹上卻開出了血紅色的梅花。因此啊,那梅樹乃是棵妖樹;所謂妖樹者,乃是有妖氣之樹也。人吸了妖氣那是要變妖怪的,所以小孩子便不要鎮日在外頭玩玩鬧鬧的,乖乖待在屋裡頭讀書才是正道。
孩子們每每聽到此處便嘩然而散,次日仍是在樹底下玩耍不誤。大人也微微歎息着地,議論紛紛。然而說這聽書吧,所聽的,也就隻是一個誇張罷了,有誰還真要去窮究這些事的真假呢?
林因流堂是初隅村的宗祠。同任何祠堂一樣,因流堂正堂供奉林氏列祖列宗神牌,左房設義學,右房設義舍。義學是熱鬧的,因着村裡的孩子們每日裡都會到此地來學些念書寫字 ,而這義舍卻早就因多年不用而荒廢了。
據說這是不知多少代以前的一位先祖,為了躲避一場什麼戰亂,領了全村人遷來初隅。而這初隅山究竟地處何處,甚至連村人們自己,也是說不清的。隻是隐約地知曉這是在蜀地西南群山之中的一處絕境,出山入山皆甚是困難。還有傳言曰,山外五十裡均是迷陣密布,為的便是阻着外人入不得山來。
初隅人卻也不以為忤。恰乘其便,于是與山外斷了往來,漸漸自成一家,管那世間風雲變遷,我自還斟酒邀明月。
村中是酉時下學,時辰尚有些早,教書夫子仍在給學堂裡的孩子們對課。小娃娃搖頭晃腦背着《千字文》,三兩歸家的農人遠遠地便能聽見那誦書聲,琅琅。于是彼此間搖搖頭相視而笑,便又拉起了空蕩蕩的闆車。木輪颠簸着碾過山路上的積雪,雀鳥歸巢,夕霞漫天,赤殷如血輪的日盤連半分熱力也無,隻示意性地在彤雲背後露了半張臉。
林守今年方才八歲,在義學裡卻也擺出一副正經樣子,跪坐在最靠着窗邊的竹席上。這地兒冬月天裡最是寒冷,若是有幾陣風來,甚至會有些小小的落雪,而似他這般幼小的年紀,本便不應是坐在此處的。眼見義塾裡還是一如往日的一片書聲清脆,小娃娃們在念書,大些的已經學着寫字了,他卻左扭右歪的仿佛一條成精的竹葉青,虱處裈中一般,躁得簡直要發瘋。夫子的戒尺自然也不吃素,他這麼分神,不過多時,手背上便挨了一道抽。若是換作平日裡,林守便也就安分了,隻是這天裡他還記挂着一件極重要的事,因此無論如何也無法安靜,一陣子瞟梁上的燕巢,一陣子又瞄牆角的螞蟻。忽地,窗格外的梅樹枝條顫了顫,像是飛鳥落下時的動靜。一抹紅色的衣角從窗外過去,輕飄飄栖落在梅枝上。林守身在屋裡看了個全,見此登時坐直了,照着約定裡講的,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先生又點起一個孩子來。那男孩約莫是有些懼,背念得磕磕巴巴的,“乃、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曆象日月星辰,敬授……敬授……呃……”
這顯然就是記不得下文了。男孩兒登時吓了個臉色青白,料想又要手心挨打,卻聽得有個聲音将他的背書流流利利地接了下去。
“敬授人時。分命羲仲,居嵎夷,曰旸谷,寅賓出日,平秩東作。日中,星烏,以殷仲春。厥名析,鳥獸孳尾。①”那人頓了頓,似是不解氣,便又再添了句:“資愚鈍而四體不勤,無怪先前傅老先生老是要罰你。”
男孩兒愣愣的,還未反應過來是否應當紅個臉,便見那教書先生疾步行至窗下,一時竟是給氣了個顫顫巍巍;“林晞,你,你一介女流,怎的又來擅闖書塾?殊不知,子有曰……”
“得了不必曰了,”他的話卻讓人打斷了,“林晞無夫又無子,還不曾嫁人呢,野一些不也正常?”
先生大約是從未遇到過這等人物,一根手指指着窗外“你你你 ”你了有半天,不知怎的竟聽到義學室中的學生們一個個都笑将起來。心中忿懑,他于是把戒尺望牆上一磕,木尺不堪重擊,斷作兩截,僅剩一半尚拿在自己手裡。
“笑甚麼?啊?你!你來說,無故哂笑,所為何事?”
被點到的男孩兒戰戰兢兢地站起來:“先…先生、那個,呃…衣、衣、衣擺……”
棉衫下擺不知何時已經被燎着了。冬令寒涼,衣衫甚厚,一時間竟會讓人察覺不得。而棉絮蓬松幹燥,恰恰又最是引火的好料子。隻是說話間,那火焰竄起來,竟連近處的幾張書台的木桌角都給烘出了些火星。
書室裡頭亂作一團,這課顯然是沒法子再上了。林守趁着混亂,小灰耗子似地從後門溜出來,踮着腳沿遊廊穿過小門進後花園,便能見着那冬梅樹了。
梅樹枝上斜坐了個紅衫子的女孩兒,未及笄的年紀,卻将頭發作男孩的樣式拿發簪束起。作為一個女孩,她生得毫無嬌弱之态,細細看去,倒有幾分靈山秀水養出來的慧氣。那一對眼,更是像懸泉一樣靈氣逼人。女孩咬着一根草,微微揚着下巴,見到林守,便狡黠地眨眼,“如何,我昨兒所講的,沒騙你吧?”
林守奔至梅花樹下,便難得地有些踟蹰,也不敢也攀上樹去,是以隻得仰頭而道:“是沒有……不過啊晞姐姐,夫子被你這般捉弄了一道,柯哥哥當真不會抽斷你的腿?”
“哥?”林晞挑挑眉,将嘴裡的草吐在地上,控訴一般伸手指着村畔入雲積雪的初隅山:“他,一聽聞傅老寒疾,即時便在義學辭了課,回家泡藥窯裡去了。明面上要還冠冕堂皇的,說是給傅老煉什麼藥,那藥哪需他成天守着!依我看,他怕也是為了躲那腐儒。”她有些憤憤地,在樹上站起身來,跺了一下腳,枝上積雪簌簌而落:“哥總之不會在這個上管我就是。昨兒晚上,哥同我說,他估摸着過兩日傅老先生便将痊愈,你瞧我這幾天不将這無毛雞轟回他那山旮旯草溝裡去。亂闖我們初隅也就罷了,還鎮日價女流女流的,也不嫌煩人。”
林守原來想說我們這初隅村不也是條山旮旯草溝嗎,但見着他晞姐姐的神情,很是伶俐地将話頭咽了回去,轉而向四周顧盼張望。隻見得那義學屋裡煙塵滾滾,幾個學生盡力撲打着夫子身上不時冒蹿的火焰。要說這滅火,原先并不有何困難,隻是那教書先生卻不怎麼配合,淨顧着上蹿下跳嚷着“妖術”,這方攪得衆人一派手忙腳亂。
小林守歎服了,晞姐姐這回兒做得夠絕。經此以後,便是大家三問五請,那先生大約也是永世不敢來到初隅講學了,想必是再不會有後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