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山路之上悠悠地走,輪軸碾過碎石雪末,時不時便會有些颠簸。這山路可說甚是險峻——冠上個“路”字,不得不說也實在是過于高看了它。實則隻是在山崖峭壁上的些許凹陷之處,橫着打入些粗壯的木樁子,又在木樁上頭鋪着些樹軀木闆之類,便也權當作是行道了。這還要是好的;艱險之處,那是連木棧道也無,徑直便在山岩之上削出些梯階般的形狀,經年日久,風蝕雨沐,又生了些苔藓一類,更是滑溜不堪。隻是這山路雖奇險陡絕,那馭車黑馬卻是絲毫不見惶恐,穩穩地拉着轺車過去,想是已在這路上走過百八十個來回了。
車中所坐的當然便是那被林晞鄙薄得無地容身的夫子,木車以後便是兩個少年,下禦黃馬。二人皆是未冠的年歲,卻也仿作成人的模樣,束發戴巾,面上神色凝重,一路上并不如何言語。再往後,是個隻紮了丫髻的男孩兒,座下所禦倒是一匹雪白的高頭大馬。雖說看似那孩子才是最威風的那人,但他一張小臉從上至下滿滿寫着的都是垂頭喪氣四個大字。配着寂靜裡頭輪毂不時的幾聲“咯吱”,若是在馬車後頭再挑上條靈幡,這便能湊成個出殡隊了。
啊呀,卻也是不能這樣講的。有誰家裡頭辦白事能允着家中女孩子戴紅花,還是這般連枝帶蔓,戴得滿頭盡是的?
那女孩兒正栖在車篷頂上,雙手枕于腦後,仰面望天,正是一個閑之又閑的姿态。不曉得這是故作挑釁或是因着些别的什麼緣故,她躺便躺了,一對着了精巧藤屩的細足卻正巧從車篷正前邊悠悠垂落。這垂下的位置也挑得不偏不倚,自個落着悠然舒适,卻又恰恰好能給車前帷幕擋住雙足。即使是車中之人掀起簾幕照外望來,此景也定是教他無可得見。
車轅之處并無車夫牽缰引辔。而每将行到轉彎地處之時,引車之馬便開始頻頻側首回望。隻要見得女孩雙腳微微轉向,那馬便會極有靈性地往腳尖所指方向上的新路走去。
也不曉得是自何時開始的,天上漸漸地有些雪片飄降下來。林晞因是仰着頭,隻消微微張開口,便輕而易舉地含進了片白色的冰涼。山途漫漫無可消遣,逢個降雪能添上些玩鬧便已算是萬幸。便隻是單覺着這雪片在自己嘴裡緩慢化去,她也覺着這之中是甚有意趣。
她不怕涼是自然,然而其餘數人卻不見得皆同她這般,見個雪也隻覺着興奮。便譬如那白馬背上承着的男孩兒,因着年齡尚小,皮嬌肉嫩的,凍風裡頭隻待上一陣子,率先便耐不住寒了,風雪裡頭一副小身子抖得,連那篩糠之人都要敬而遠之讓步三分。他倒是有着些硬氣,都抖得面色青白了,卻非是不說冷。也不曉得他這是天生的硬骨頭打落牙齒和血吞呢,亦或是給某些人唬住了,以緻于連個聲兒也不敢出呢。
如此又硬撐了數刻鐘,那男孩兒隻覺自個兒便要自上而下凍作一根硬脆的樹挂了,此時不講話是死,若是講話了,晞姐姐指不定今日心情好,大發慈悲,還能與他一條活路呢。如此想通了,方鼓足勇氣來,開口求饒道:“晞姐姐,你看這......這風如此之猛,雪也......下了好一陣......陣子了,我們這......便尋個去處歇息如何?我、反正我......不,是林彬哥他們......可是......可是......耐不住了啊......”
林晞聽至此便是一挑眉,“我的好守兒,你既敢膽偷偷混在我車隊裡頭,那便也得做好同我們一齊挨凍的準備啊。”與裹成了布團的林守相較,她的衣裳可謂單薄,裡衣外頭隻披了件绯紅外袍,在這冰天雪地裡頭,卻竟是連說話也不打個顫兒的。
林守自知理虧,便不敢如何申辯。隻是他是自幼便同林晞一齊生長,打着鬧着長成的,稍大了些也是一同作伴上房揭瓦,對他晞姐姐的了解不可謂不深。腦筋一轉便打定了個主意,撇開面皮來,隻同往時一般,将那孩子聲兒捏得嬌柔黏糊,一疊地隻顧喊“晞姐姐晞姐姐晞姐姐我凍死了”,直鬧得周遭枯木上頭,寒鴉撲棱棱驚飛去,前頭那倆禦馬少年驚異回顧,便連那沉默了一路的轺車裡頭,也終究憋不過,悶悶地發出一聲咳來。他如此纏鬧了好半晌,終于弄得林晞不勝其煩,一揮手,隻聽得噼裡啪啦一陣火光爆裂之聲,數隻拳頭大的火團呼嘯飛出,各自循着軌迹,穩穩落在衆人手心之上。
林守兼那兩位少年均是見識過林晞這等召火本事的,火團罷了,他們對此皆已見怪不怪。接過火團兒,連聲“謝”也來不及道,便哆哆嗦嗦地将火焰攏入袖中取暖。那火苗也是神奇,看似燃得正旺,卻并不生出煙塵,也不灼燒人體衣物,隻穩穩地發着熱,在這般冬雪季節裡頭,熨着人的身上甚是舒服。
得了暖,衆人便終于都松上一口氣,林晞耳畔也就此清靜下來。去了噪聲,煩悶之類,自然便消散不少。因此當車中夫子尖着嗓子嘶叫又出那聲“有妖術”之時,她倒也能夠勻出幾分好心情來相勸。
這夫子被那忽然越過簾子沖進車來的火焰吓得個魂不附體,那一嗓子全然皆是受驚之下的本能産物。正哆哆嗦嗦蹭在車座闆壁上呢,便聽得木車廂壁上“笃笃”兩聲,一個女聲夾雜在漸強的風響之中,飄飄渺渺,模糊不清,竟是如同山野遊魂妖鬼呼魂一般:“我要進到車裡來同你講個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