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量着已出了青衫人的目力所及之處,為首那灰衣便去了顧忌,揚聲道:“虞刺猬,今日于此,你若是還識相些,便交出贓物,自行了斷,我們還能留你個全屍!若是不願,那便也怪不得兄弟刀劍無眼了!”
聽至此處,那虞姓人方才謙和一笑,“虞某不才,雪月确實是不剩數張,叫諸位見哂了。但現下裡雖無雪月,血月卻是還有張的。隻是于此道虞某可謂是不精不熟,刀法也練得隻勉強能看。諸位若是不嫌棄,那便請賞個眼罷?”
語畢,也不再作什麼表示,身形仿佛隻微微一晃,卻不聲不響地便已失了蹤迹,隻餘得一圈灰衣兀立在雪中,彼此之間有些面面相觑。
江湖上傳言道,雪月刀可在百裡開外奪人性命于無形,卻從來不曾聽聞過什麼“血月”。衆人尚未不曾捋清“雪”同“血”的區别,一則二者同音,二則雪月威名赫赫在前,隻恐那血月又是某種刁毒的飛刃,一時人人都求保命要緊,圈子嘩然而散,隻變作成小團的二三人避于木石之後,借着雪霧四處隐蔽,免得一個不慎變作了那什麼血月的活靶。
“作何?”青衫人靜立在混亂中碩果僅存的一株古木之下,望向半裡外的踟蹰不前的一個灰衣。
那灰衣朝他微微躬身,“這位公子,方才那虞刺猬同我等有些糾結。我自估量公子武藝并非常人可及,不知可願助我等一臂之力,除去這等江湖大患。事成之時,我等必以重金相酬。”
青衫人忽地便輕笑一聲,拂了拂廣袖。他面相溫潤,朔風撩起他的長發,和同生青發帶在雪中飄拂而起,兼着那寬袍青衫一霎鋪展,猶如墨蘭枝葉醉風中。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忘了你們那聖人講的話了麼?”
被一語中的,灰衣臉色有些難看,卻隻是保持着微躬的姿勢,不言不語亦不動。
青衫人見他如此,神情之中便添了些寒涼,“我氏之物,又豈是爾等可以染指的?”
灰衣仍是先前那一動不動的模樣。倏地,青衫人左袖飛拂而出,刮擦過漫天雪片,竟生出一陣極尖銳的金石交鳴之聲。原是一排小毒镖混在疾風飛雪之中向那青衫人左腹之處射将來,卻反被他一袖子抽飛出去,嗤嗤嗤嗤嗤,鐵镖盡沒入近處一塊巨石之中,入石過半,僅留得镖尾在石外劇烈顫動不止。
不曉得這人是如何發覺毒镖的,灰衣再不敢怠慢,閃身便往林中逃去。那青衫人卻也并不追趕,隻默默伫在白石之上,嘴角勾出一個安靜的笑容來。
虞刺猬踞在一株古木之上,盤腿箕坐,那破爛衣裳便細碎垂下些來。這箕坐,本是個西域高僧帶進來的坐姿,隻是這人坐得不甚正經,便是在緊張着,也非得帶着些懶散來。那樹木甚是粗壯,橫幹斜枝上隐約攀滿藤蘿,卻也恰恰容得他這般胡來。隻是現時不論是什麼枝葉都被覆于雪下,見不得清了,隻能憑着那模糊的輪廓分辨出個隐約形狀。
便在這棵樹下,一個灰衣極謹慎地貼着樹身而過。飛雪漫天,而此人屏息之時,竟是連一個雪粒兒的下落也不會擾動,瞧着果真是個有些本事的,隻是有些可惜罷。虞刺猬如此想着,他便似是一隻伏在樹上的花豹,待得那灰衣行到近處,他輕輕一蹬木枝,雙手交握着兩尺半的血月刀,倏地直直墜下,悄無聲息地便将那灰衣撞倒在雪地之中,刀刃将那人當胸搠了個對穿。
他素來不知曉自己這血月刀竟是如此高調。平日裡也并非不曾用到過它,他曉得這刀在見血之時,兩側刃面及刀柄之上的楓葉紋飾會透出些紅光來。但那隻是些隐隐的光亮,總是同血交混在一塊兒,若非細看,極易被當作血色的反光忽略去。卻從未見到過它像現時這樣,刀身三尺之内有殷紅色霧氣彌漫,刀體通體赤殷,紅光流轉,有如血液在其中汩汩流動。俯仰之間,竟散發着極濃烈的陰森血氣。
他順勢坐倒在雪地之上,拿屍體上邊的布頭抹一把血月刀,随手緊了緊右腿上縛的布绫。那處教一個灰衣的淬毒匕劃了道挺深的口子,幸而發覺得早,毒血已叫他自行放去。因此虞刺猬覺得,若是他未經同意便從那人衣服上撕了道布條下來裹傷,這乃叫作一報還一報,算不上對死者不敬。
方欲躍回樹上,虞刺猬忽然聽得窸窣一響,周遭古木之上積雪簌簌而落。他立即本能地定下身,站住腳,将雙眼往樹上隻一觑,頓時一陣飒涼之感直蹿上背心,直覺着像是給人在大冷天裡頭扯開領口來,還要往裡頭撒上把雪。
積雪盡皆落下以後,粗壯的樹枝便露出面來。他方才以為這樹枝子上頭繞的是藤蔓,原來那上頭纏的赫然全是人小臂粗的青蛇黑蛇!皆因它們初時在雪底下僵卧不動,故此不至于教人覺察;此時卻是緩慢而充滿威脅性地探身下樹,弓起頸部,一副預備攻擊的模樣。
這倒也是奇了,虞刺猬一面放輕了呼吸,一面暗自心道。他走南闖北多年,奇物異景着實見着過不少,卻也從未在寒冬臘月的大雪地裡見着還能夠這般鮮活蹦跶的長蟲。蜀地偏遠,踏足此處的人總是不多,然而但凡去過蜀中的人,都會道這蜀地的水土異于他處,因着這類言語往往傳得過于神異,向來是牛鬼蛇神山鬼野魅一時齊發,他平日裡自然不多相信,茶館子裡頭聽聽當做下酒了便罷。此時竟能親眼見得此景,卻又是不由他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