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那青黑蛇群,初時瞧着是駭人,細細瞧去,諸蛇身軀之上卻并不見有鱗片,隻是軀體盤曲虬結,便如同生了數萬年的古木老藤一般。
若隻是似藤條的巨蛇便也罷了,倘如那真是些似巨蛇的藤條,他怕是要真信了這世上真有些妖鬼神仙一類的物事存在了。
一時怔忪,便不曾察覺,腳底下土地不知何時輕微震顫起來,初時尚不甚引人注意,後頭卻是個聲勢浩大的。隻聽得轟隆一響,虞刺猬整個兒不自主地怔了怔。隻這一瞬間愣神功夫,他腳下便是忽然一空,竟連人帶刀和着漫天風雪呼嘯往下墜去。
若是自遠處望去,便能見得原本極平整的雪地此時已裂開作一道巨大的縫隙,萬頃冰雪轟然而下,而人身在其中也不過小小一隻蜉蝣。那罅隙深不見底,瞧着像是能通往神話裡頭那些幽冥黃泉之地的,深處隐隐透着些光亮。山崩地裂過于迅烈,挾着一種無可名狀的感受自上而下封凍了虞刺猬整個人。他隻覺着自個一顆心搏動得狠命迅疾,一下一下拼了命地敲打,分明已經是很用力了,胸口那處反倒變得涼浸浸的,好像是有個什麼人往裡頭灌着冷風,或者是喪心病狂地給人塞進去了好大一塊冰。虞刺猬腦子裡頭這一團亂麻尚不曾緩過來,到底未曾來得及幻想出些什麼“走馬觀花回望三生”的場景,昏昏沉沉的頭腦裡反倒是先蹦出來了這樣一個念頭:
啊,想我堂堂一代雪月刀虞大宗師,今日竟......
今日竟......
竟也能在這種時候将自己在半空裡逗得笑了。
地裂來得突然,那青衫人自然也是吃了一驚。驚是驚了,身形倒是靈活,極快地閃上了谷畔高崖,一路飛掠如同鹞隼似的,中途隻稍稍沾着個樹尖尖。
自高處照下望,谷底能被看得個清楚。隻見先前那谷地之下已完全塌陷,什麼巨蛇,白石,符文,乃至于那叫花子似的虞刺猬,皆是去了蹤迹。隻見得一個寬敞巨洞,深不見底,隐隐的還能覺着有凍風呼嘯盤旋而上。随後那洞中慢慢浮現出沾了不知多少血液的暗赤色獠牙,一張扭曲猙獰的人面,面上生者帶暗色斑紋的灰皮毛,給污物膠作一縷一縷的,以及一對與鬼火仿佛的、在深黑的洞裡仍然幽幽發光的金色巨瞳。
這山裂震塌的洞口已經算得上是極大,卻也隻能供那人面獠牙的獸類伸出頭頸來,至肩處便已被卡死在山岩上。然而這卻并不礙事,那獸隻消張大了嘴,便已經有數個憑空墜落的灰衣手舞足蹈地跌入它口中。
那青衫人隻是靜默地伫在谷崖之上。見着這野獸食人漿血飛濺的場景,他卻仍是那般平和安穩,身形一動未動,便似是這般的場面見得多了,便能将周遭撕心裂肺的慘呼聲、肌骨破裂聲忽視而去一般,隻默默瞧着谷底下的弱肉強食、一派狼藉。
也像是完全不曾打算要去救人那樣。他唯一所做的事,便是微微動了動指尖。而周遭未塌陷的山壁之上,數條蛇似的古藤随他動作倏地伸入谷中,全然不理會旁側跌墜求救的灰衣人,隻取那赤光缭繞的血刃而去,在它落入野獸腹中以前将之緊緊纏繞,随即便如靈蛇回身一般往谷崖之上蹿回。
誰知倒是因着他這不如何相幹的行動,變故陡生。也不曉得這般龐大的一個巨獸取這小小一把赤刀究竟是有何用途,隻知曉那谷下野獸忽地見得血刀半路上竟教人截了去,也顧不得還要吃人了,口中咆哮一聲,霎時周遭雪泥土石轟然而落,濺起灰白雪塵有數丈之高。
這吼則吼矣,倒是可憐了那一衆灰衣人。猝然跌落谷中,縱是皆有着些武藝傍身,跌傷跌死的,落入虎口的,也實在算不得是個小數;就是方才幸運些、借着輕功匿在山罅裡頭的寥寥數人,雖然武藝皆是超絕,卻也是各有創傷。此時再教這吼聲一震,兼之一陣塵土灰雪迎頭撲弄,心下也不禁惶惶,思量着此時已是這般光景,天曉得下來還要現出個什麼妖孽故事來!如此想着,忽見一道濃郁黑氣,形如怒虎,張牙舞爪,猛竄而起,于是心下大駭,歎曰吾命今日休矣!于是這般閉目噤口待了數息,漸漸緩和,方發覺周遭竟都無甚動靜。于是壯着膽兒朝石縫外頭瞄上一眼,隻見得那黑氣虎獸一路踏空照上去了,終已無顧,并不似是沖着他們而來的,方稍稍松下口氣,各自裹了創傷,竊循些崎岖岩徑遁去不提。
那青衫人雖是覆了銀面,隻叫人看着卻也能覺出他面色微沉。他俯首望向那黑虎,低低道了聲什麼話,倏地便自背後掣出三支雕翎箭,搭上木弓,隻一旋踵便已将弓弦拽了個滿月,而後竟是看也不看地便松了手,任着那流矢嗤嗤幾聲,隕星一般望谷中倏地射将過去。
随後便聽得一聲怒吼,這虎吼聲威更甚于前者,竟将纏繞赤刀的木藤盡皆震作碎片。那野獸中箭吃痛以後發起性來,也不顧頸上仍是鮮血淋漓插着三支青光缭繞的箭矢了,隻猛地發力往山崖之上沖撞而去,竟是一副又要開地裂山的模樣。
青衫人見之,也不知思及何物,神色一緊。不曉得他念了句什麼話語,隻見得谷中青光驟盛直至近白而眩目,蔓延十數裡,連漫漫飛雪皆被映透,遠望去竟如群山之間一塊中綴有魚腦凍的翠玉一般。
轟然巨響之中,地裂山圮,萬物生靈一齊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