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喲,瞧瞧這雪厚的......”
夥計正給驢槽裡頭又添了捆幹草。今年節候不佳,時令分明尚未入冬,卻是已零零星星落了幾場小雪,時近臘月,風寒更甚。平日裡郁源一帶也并不會冷得這般利害,誰曉得看看老天爺這張說變色就變色的臉?農人晚收回來的驢草堆在倉底,發了黃,打了蔫,長了細細的蚜蟲似的黑點,一股子嗆喉嚨的酸辛氣味。
驢子披了牛衣還是冷,一大群地縮在避風的矮牆邊下。茅草的驢棚頂上,那雪總是厚得讓人覺着它下一瞬便要崩坍下來一般。棚下驢群短而暗啞的皮毛|相互磨蹭,一掠之間隻能望着一堆也不曉得還能否稱之為活物的灰色團塊。它們好像以為隻要朝外邊探個頭便會死去一般,頭尾互抵,軀體相環,那一點點泛着青的幹草休想喚起它們半絲想要挪動的活氣。
這般怠倦的驢子是很不好賣的,若是換了平日裡,這驢倌便也幾鞭子下去将它們都抽精神了,現時卻不然。
他擡首望了望天,便是日中時分,那天穹也是一副不曾睡醒的昏晦樣。
這樣的日子裡,便是正街上頭也是行人稀少,更不必說這些臭氣熏天的橫街窄巷。周遭安靜,近處,他能聽得見驢打噴的吭哧響動,身後枯枝給雪壓斷的聲響,再遠些,是對門李屠戶家裡大刀斬豬骨的響動,穿林而過的風聲,腳步聲,積雪碎裂,蟲蛀穿了的門軸咯吱一響......
“敢問此處,可是要售驢子麼?”
夥計給這活活一激,險些沒給當場唬出個失心瘋來。撫着心口轉過身,隻見那老舊失修的院門開了半邊,晃悠悠的其實原先也合不上。有個男子靜靜立在門側,後頭跟了個紅衣的女孩兒。
這驢倌兒呢,怎麼講,平生也就隻見過兩種人,一是農人,一是書生。這人望去不是個粗糙的農人模樣,那便理應是個書生;隻是他又同那規整的讀書人不同,身上随随便便隻挂了件白布長袍,那款式還要不大合身,本應墜地的衣角反倒給他裁到了膝蓋再往上,孔聖人門下走出來的可不敢膽這般縱己壞禮。隻是這奇衣怪着他自個兒在心裡頭評論評論便罷,該做的生意呢,那自然還是不能給放過的。
他于是整整面容,堆起笑來:“是啊客官,這驢确實是用來賣的。我同您講哪,咱這兒驢子生得可好了。望着個兒小,卻是耐馱得很哪!”講着便報出來個價錢,“大冷天裡頭的,您可再找不着咱這樣又好又便宜的貨兒啦!”
那男子聽了他講,正欲接上句什麼話,衣角卻給人扯了扯。竟是那紅衫子的女孩兒,她因着年紀尚小,便是站得直了,也隻堪堪到那男子胸口往下。那紅衣小姑娘手裡還攥着人的衣料,歪頭隻瞅一眼驢子,便别開臉來嫌棄道:“子辰哥你可莫要信他!這般多的銀子,還就這病驢?我便是買匹馬也足夠了!”
夥計言語上頭給人拆穿,瞧着那群恹恹不動的蠢驢,免不了地有些惱怒:“瞧瞧你這小姑娘怎麼說話呢?這天寒地凍的,村上牛啊驢啊的死了多少?我這些個驢子還能活着也真是謝天謝地了,還馬?呔,怕你連馬是個什麼樣兒也沒見過哪!”
“怎的便沒見過!”那女孩也怒了,四下一顧,隻見得那後樹樁子上栓了匹白馬,烏蹄漆額,目若閃星,甚是神駿的模樣。于是揚手一指,嚷嚷道:“那不是匹馬麼!我瞧着你是看小咱們,有意将那好驢好馬盡皆收将起來了。這馬好好的怎的便不讓買?我們又不曾缺了你銀兩!”
虞子辰聽這話聽至半道,都禁不住要下手去捂住這姑娘的嘴了。這都是從何處聽來的詞兒,前頭還好些,瞧瞧後邊的,怎麼聽怎麼像是那些個說書人常用的詞句。
他這舉手算是舉了一半,皆因行至中途便給那女孩一掌子拍開了,于是隻得默默望着這孩子大放厥詞。
那夥計聽罷果然“哈哈”一笑:“你這小娃娃也不瞧瞧,那馬可是給達官貴人騎的,多少兩黃金你可曉得?你這平頭百姓怎麼買得起!瞧你模樣長得俊,教你個乖,将來嫁到那些将軍家裡頭當個妾室什麼的試試,保管你能日日見着騎馬耍戲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