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衣便随之一齊落下,同地上那雪色融作一塊兒,再分不出彼此顔色。
白紗寬袖之中探出兩指來,那雙指纖細痩長,仿佛是因着常年裡不見陽光,蒼白的皮膚裡頭甚至泛着些青。那人先前分明是要特意繞過血泊的性子,此時卻也不嫌流血要弄髒了手,先探一探驢倌兒鼻息,覺着那氣息已是極微弱了,又試了他頸脈。
那跳動一下沒一下的,輕且虛浮,瞧着即使是神農再世,也是救不回來的模樣。
那人略略思忖,最終歎一口氣,還是擡起右手來。紗袖随他動作無聲滑落,像是無聲剝開的蓮蓬,露出裡邊一截蒼白而棱骨分明的小臂,竟有種驚心動魄的美感。一團朦胧的白色光閃漸漸彙在他的右手掌心,像團安靜的小霧,冰冷天地裡頭,緩慢漾出一股槐花香氣,清淡,教人想起仲夏時節這花挂了滿樹的時候,一并給染成了淺青色的風與蟬鳴。
他并不猶豫。待這團白光長到拳頭大小之時,便給它輕巧巧一推,光團同個蒲公英絨球一樣從他手中跌落,恰巧便落在這驢倌喉嚨處的傷口之上。隻見得原先崩裂翻卷的血肉上邊,生出來蛛絲似的繁密白絲。絲線雖是細弱,數量卻仿佛是無盡的,這般不緊不慢地交織,最終也封住了那汨汨湧出的血。
驢倌兒生躺在好一泊子血裡頭,兩眼翻着白,死盯着落雪的天,那面色卻終于能見着是好了些。瞧着那白紗衣的人靜幽幽移到自己的視野裡邊,從那頂極少見的白紗幂籬,不難辨出那白馬主人的身份,于是抻長了脖頸,費勁兒動了動口,卻隻出來一陣嘶啞氣聲。那銅針角度來得刁鑽,也不曉得是毀了個甚麼地處,總之他是再不能講出半句話來了。
那白紗衣的卻挺有耐心,為防這人身受重傷不好高聲講話,還挽起面上白紗,也不嫌棄對方隻是個養驢的,俯下身來,湊近了這人嘴邊來聽。可惜那驢倌嘶嘶了半晌,便是急得豆大的冷汗也滾下來了,想講的整句話裡頭,卻愣是連半個字也吐不出口。
便聽到一陣笑聲。這笑聲初時還是極小的,叫人辨不清從何而來;後來卻漸漸大了,琅琅之聲繞在好幾條巷子裡邊,落在雪上牆上,回旋不去。便像是有人見着了甚麼荒謬景象,那景象實在過于滑稽,他便忍不住地要笑出聲來。
驢倌震悚地擡頭來看,隻見得先前他還覺得是醫者心慈的白馬主人,此時正給狂笑激得仰起了頭,乃至于身形不穩,一連倒退好幾步。便擡起白色紗袖來,捂住心口,直笑得渾身亂顫,狀似癫狂。
他忽然有種戰栗可怖的感覺,像是給一個失心瘋的毒蛇盯住了雙眼,被透體入骨的冰涼從頭澆到了腳尖尖,卻又無法移動甚至半寸地兒。
“你竟以為我是來救你的?”
這人連聲音也是一股子病弱氣,虛浮得像是一縷淡煙,卻染了那笑意裡邊濃重的癫狂,叫人覺着詭異又可怖。白紗籠着的袖子從胸口稍稍移開些,那人睨他一眼,瞧見了他發覺自個兒被戲耍以火狐先是惶恐後又暴怒的神情,止不住地又笑将起來。
一面笑,一面伸出來一隻手,将人自領口之處提拎起來,直提至那驢倌兒雙腳離地,才給人搡在拴馬的木頭樁子上。分明不曾用上多少氣力,卻能聽得人的頭顱撞上木樁之時“咚”的一響,一尺來粗的木頭竟給他撞出個人形狀的坑窪來,教人便是一旁聽着,也要替那驢倌覺着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