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想着回來太晚,小院裡的人應該都已經睡了,回家的腳步便也拖沓。然而半山裡邊忽然發覺屋裡燈還是亮的,半夜裡頭仍有人在等自己,雖是孤零懸在夜晚裡邊,他心裡頭還陡然覺出一陣安甯來,好久違地湧進來一股過熱的暖。
林柯不是個激烈性子,他心情不好,至多便是不再理會虞子辰;然而他平日裡對虞子辰都是極親近的。是故再下到初隅村裡,這脾氣才上來小半日,便有好些個過路人家覺出異常,還在路上便靠過來詢問說,這是鬧的什麼矛盾了?
林柯一律答曰無事。
虞子辰一如既往的都是那麼一個樣,問題顯然便隻能出在自己身上,他怎好拿自己的問題去麻煩他人。
左不過是前些時候年節碰上羲皇誕,都是大節日,羲皇誕還要是個三年一過的日子,要籌備的事兒繁多,他跑完人界跑妖界,三天兩頭四處倒騰,真到忙碌時候,恨不得能練個哪吒那樣的功夫,自己也生出三頭六臂來。
現在雖已都過去,他卻大約是将那時的煩躁帶下來了。想來回到山裡,自己專注調息些日子,應該便也會好了。
想想罷,這人大冷夜裡的不睡覺,點着燈盞等自己回來,不論怎麼來看也算得上是對他仁盡義至了,自己這又是在挑剔什麼、生個什麼莫名奇妙的氣?
越急着要好轉,便越是難以好轉。這也算是治病裡頭醫者最常碰上的事情了,都說醫者難自醫,這話放到林柯身上那也是一樣的。至少隻現下來說,他就不能像先前那般随意自如地應對虞子辰;一個月兩個月飛也似地過去,他還是沒法像過去那樣,撐着一張安靜的臉,平和妥當地對着虞子辰這人。
這一拖,便直拖到了他約着朋友的日子。
那一日,在虞子辰眼中來看,其實也算是極稀松平常的了。皆因林柯早早地回了村裡來,化盡了四周群山之上的雪,故此便不曾曉得外界之人眼裡是如何的一番景觀。
安成地界。
白衣,白馬,馬蹄底下踏的是化過雪以後濕軟的泥沼。
土地被泥水泡得酥爛,馬蹄落下去,便要黏連地擠出來一連串氣泡,咕嘟作響。
潔淨紗衣卻始終懸在馬镫往上些的位置。白馬四蹄皆是厚厚地裹了層泥漿,那白衣卻愣是不曾染上半點污穢。
泥潭裡邊猛地探出一隻人手來,指間還挂着草根與無名的污物,皮膚被水泡得蒼白而皺縮,隻像是一枝骨頭上邊披了層不适宜的皮。那手以一種索命的姿态,一把死死攥緊了白馬前蹄,它瞧上去力道奇大,并且像是有了發力那樣,隻見白馬被握住的地方淌流下來粘稠的黑色汁液,馬兒哀哀鳴了一聲,拼了命地甩打前蹄,卻始終不得脫。
馬上坐着的人似乎給驚動了,他稍稍地側過了身來。懷霜子戴了件紗幕極長的白色幂籬,若是要往腳底下瞧,就要先餘出一手來,将那白紗簾幕挑起。
“......怨念結出來的髒東西。”
手起,一道雪亮的劍光閃過去,那鬼爪手早已不見蹤影,隻餘一團漆黑液體啪嗒一下落到地上,很快便又給土地吸收了去。
“皆說三月桃花水......”
今年春天開河早,誰也不曉得為何天會暖得這般快。上遊的洪水洶洶地下來,江裡卻還冰着,這水無處可走,隻得湧上岸來,将那萬畝桑蠶田,化作澤國一片。
懷霜子沒有多看,他将幂籬簾幕又複放下來,兩腿夾一夾馬腹,催着馬蹄漸漸地遠了。
這是城郊,不遠處,城牆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