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青青兮雨霏霏。晚春的時節,風裡邊仍帶着飽滿水粒,雨水卻又細潤如風,坦蕩又纏綿,相糾纏着将松葉山石一針一粒地洗濯過去:稍大些的砂礫自然不能洗脫去,然而若是揀起一顆來細看,但凡裎|裸之處,都是潔淨而有如烏玉一樣的光澤。
小水三撐着兩膝站起身,使勁兒抻抻腰背,隻聽噼裡啪啦一陣酣暢的骨響聲,要人想到花苞或者葉莢炸開時的聲響。小少年“哈”地喊一嗓子,甩手兼跺腳,将地面擱着的草簍子頓上幾下,讓裡邊盛着的草料稍稍往下跌些兒。
打過豬草打鴨草......
嗬,山裡邊風景這般好,他才不要這樣早就跑回家!
小少年伸了隻手到草簍裡邊,四處摸了摸,青色草末抓出來一隻粗糙的短笛。那笛孔裡還戳着幾根碎草,小水三也不大理會,随便捋一把便往嘴裡邊塞。吹出來的聲音自然不會有多少動聽,跳躍,尖銳,卻像是一群直沖雲霄的飛鳥。
小水三自然是不知道的。就在他腦袋頂上的高樹上邊,幾條藤枝糾纏,虛虛攏作一張平台,以防有人摔了跌下去。再上邊便有兩個人:一個是白衣人,長發拿根布條束着,仍是給風時不時地撩撥起幾根來。他膝上打橫放着一隻布包,神情端整地坐在粗枝之上,卻半阖了雙眼,似是有些疲倦、正在歇息的意思;另一個也是白衣人,卻是毫不拘束地仰面躺着,衣袂下擺皆同雲絮一樣垂墜下去了,他也懶得費心思整理,且手裡還要輕輕重重地掂量着幾隻小石子,就跟三歲孩童鬧着玩兒一個樣。
倏爾——
一隻青棗啪地跌下來。那仰躺的白衣人伸出右手隻一撈,恰給他穩穩正正地接在手中,順勢越過自己腦袋往後一遞。
他一面遞果子,一面又伸出左手來再一撈,竟将不知何時擲出去的石子又接回了手裡。
才略有些疑惑地開聲來:“休息下哪,你不要吃麼?”
背後人半晌沒回響兒,這事兒不對勁。林柯平時就是如何累了倦了,聽見人喚,就是出于禮法,畢竟還是會應一聲的。虞子辰拗過頭去,隻一瞥,便回過頭來聳了聳肩:“又在瞧你的鏡子。”
據他虞子辰觀察,這幾日下來,林柯已漸漸将——雖然林柯是不願承認罷——将他出山時候那點兒隐秘的興奮勁兒消去大半了,轉而替之的,便是些無名的煩躁。這煩躁想來還不能是一般的煩躁,雖然從路程上邊看,兩人也還算是一面遊山玩水行醫果腹、一面緩緩東去的,然而随着時間過去,林柯拿出這水鏡來觀看的時間和頻率卻也越發高了,竟仿佛給什麼勾了魂兒似的,有時一日裡邊,竟有大半的時候要捧着那水鏡盯着瞧,整一個失魂落魄的模樣。問他那鏡子有什麼稀奇的,便隻淡淡說是能從裡邊瞧見房山的境況。
虞子辰知他挂心房山那邊的事兒,便不怪他,隻是好幾次來同他打商量,大意是講,林哥兒,你瞧瞧你這急躁模樣,咱們可就别四處晃悠了,一條大路直到那什麼房山去可不好麼?
林柯為何不急着要趕到那什麼房山去,虞子辰思來想去,也還是真真不能理解。要換作他來,急成這般,還不如就到那地兒附近去,尋個地兒住下來,靠得近了,若是萬一出了些什麼急事,那也好作便宜打算。
這便也就罷了,畢竟是林柯自己的事呢,他也不好越了界去給人拿主意。隻是林柯這幾日裡吧,半神遊時候,外人喊他一聲,他便也清醒過來答應了;隻有對他虞子辰,要自己喚他好久,乃至于自己有次最後都忍不住要上手晃了,他才終于願意忽忽悠悠地回過神來。
就像現在這般。
虞子辰這次卻不打算喚他了。
他自己扭過頭去,“喀嚓”一聲咬了那青棗一口,毫不客氣。
嗬,不吃便不吃,這還是我辛辛苦苦給......給自己打下來的棗呢,又不是非要便宜了你這家夥。
春天裡的青棗,尚不成熟,仍帶着青澀味,甘甜什麼的是不必想了,他所貪的也隻是那一口脆生水靈罷了。
虞子辰自己便偏愛吃這半生的棗。先前也并非不曾分享與人,隻是照他師兄弟們清一色敬而遠之的反應來看,想來這喜好也算是個叫人敬謝不敏的了。故此他此時打下棗子來給林柯嘗,也并非不曾存着點捉弄的心思。
誰知這家夥竟陰差陽錯地不上當。
虞子辰在心裡邊再哼一聲,手上動作卻幹脆,三四枚小石子挾着破風聲出去,再回來時,便已變作六七顆脆生嫩青的生棗了。
他知林柯此時當是極專注的,便也起了些逗人心思。明知對方不會答應,拈起一個棗子,拿袖子草草擦過,真放進自己嘴裡以前,卻偏要在人面前晃悠幾下、招搖半圈,講幾聲“真不要吃麼?”
如此欠抽地晃悠三四圈過後,終于猝不及防地手上一輕。指尖相觸,柔且溫的,像是招了雲、惹了風。
再拗過頭看去,便見那圓滾滾的青棗果然被林柯掂在了手心裡,正滴溜溜地轉。
那手稱不上什麼瑩白如玉。林柯十指纖長,然而骨節硬朗分明,有些地處還生着細小的繭,虞子辰記得自己不知何時是有摸過的:這人右手食中兩指間的第二指節之上,均布有一層極厚實的弓繭,左手上也有,并且那樣的厚度,不可能是因為常年執筆也不是登山采藥所緻,更像是提拎着刀、槍一類的重兵,累月經年地磋磨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