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辰印象裡邊的林柯,從來是個極皎潔極清淨的人物。
總适宜就那麼散淡在山上某一片林子裡,松林或者竹林,青衣或者白衣,是為着采藥,為了帶那小妹妹上後山裡去練功,亦或隻是難得地得了閑,一時隻想瞧瞧山上的景,于是分花拂柳地去,歸來時便已盈了滿袖的風、披了月色的氅。
虞子辰總是記得那般種氣息的。
最初到初隅山的日子裡,他自己給自己養出了個早睡的習性來。雖說按着那麼個事件他是壓根兒不能睡着,卻總習慣着早早地洗漱過後便先挪到卧榻上去,隔着青藤軟屏,将自己那一半兒的布簾放将下來,遮着裡頭人大大小小的動作。後來他想,約摸是因為這般半封閉的私人環境,總會在一個陌生地裡給他一種莫名的安全感罷。
隻是他這上榻的時間實在過于早了,以緻于連林柯這麼個平日裡作息規律極标準健康的,也往往要晚他一個半來時辰才要睡下。
林柯真是個君子,約摸地曉得旁邊人隻是不願從簾幕裡出來,便也不會将人戳穿說破,除卻真要在人身上塗藥紮針的日子要掀他布簾,從來都是當旁邊人是睡了的,那動作從來都是既輕又慢,且從來不自作主張地點燈。那麼一個聰明的家夥,又恰好是精通醫術的,大約早便自他身上毒藥傷痕之類,猜出了他過去做的什麼營生,知他感官不知比常人敏銳多少,于是特意斂着動作,隻為着不擾了人安甯。
聰明人往往不喜歡身邊常年沾着另一個聰明人。但當這個人萬事都能處得出人意料的妥帖,看得通透卻也不給他說破的時候,虞子辰漸漸地便自覺得,這般情境似乎也并非就那般叫人難以忍受。
林柯是極體諒他的,放輕了聲音,卻不至于到什麼響動也不給人聽見的地步,雖然虞子辰自個兒也曉得,以他那般高超的輕功造詣,要做到如此地步,其實并不算是什麼難事。
虞子辰總是仰面向上地躺着,兩眼睜着或是半閉着,而後很忽然地,便聽到旁側裡極近極近的地方傳過來另一人的聲音:沙拉一響,他落下簾幕了,換下衫子了——那衫子往往被他折好了端放在床頭——将那布衾往上拉了拉,大約拉到了脖頸往下些兒的位置,過于高了,刮蹭着突出的喉結,他便又有些難受地翻了個身。
那氣息往往是後一刻才到的,就跟淡煙雲霧一類的事物仿佛,一旦遇了動作便要都飛散了去,非要待人整個兒地都安靜下來了以後,才肯安安靜靜地彌散在人的四周。
虞子辰一向是覺着,不論怎麼潔淨的人,身上總是要帶點氣息的;遇着林柯以後,這話便變為了,毫無氣息,那也是世間萬千般氣息中的一種。
林柯總要在山林裡頭四處地走,身上沾着的松枝或者溪水味道,或者是院裡紅葉樹的那點幽蘊氣息,總是會在小半刻鐘裡揮散幹淨。這人身上像是總是留不住味的,就是在煉丹房裡待了一日,裹着周身濃濃的藥味兒回來,也最終會褪成一種微微的涼。那涼氣很難叫人用言語形容:顔色上大約是透明的,溫度上仿佛溫吞水,隻在被它觸及之時會有着微微的涼,卻也是自心裡邊出來的輕涼,不是源于驚駭之類,而是一種溫和的清淡的、不論怎麼吹着浸着都叫人舒服的涼。
現下的這個林子裡邊,便是四處彌散着這麼種微涼的氣息,實在是太過熟悉了,熟悉得虞子辰頭皮整個兒都揪在一塊,發冰發麻。
這黑林之中,所見的端的盡是死樹生人面,萬鬼手指天,地底下一片滑溜溜的黑色,也不知是死了的什麼物的屍體,又漚化多久才形成的。說句大不客氣的話,這地兒瞧着便像是個野山墳,還不是尋常亂葬崗,而要是個曝屍荒野然後積了成山的鬼氣、以至于竟然養出了一滿山走屍的那種去處。按理說,就應當是個極詭怪的奇谲之地,入夜便會有妖靈鬼魂出來四處尋人索命。
雖然實際上來說,除了妖妖鬼鬼之類,這塊地與常人的想象也是差得八九不離十的了,然而裡邊偏偏就有林柯那點氣息四處潴留。那氣息說是仙氣兒罷,似乎也過于誇張了些,然而卻像在說明着,此地曾有着個神仙人物經過,于是竟還能真将這麼個可怖的地方,修飾得不那般怕人了起來:虞子辰初時還是會被那些人面樹給偶偶吓着的,然而現在瞧着那些鬼樹,樹身上人臉如何猙獰,他卻也似乎興不起什麼同情或者怖懼之心來,似乎見着那是塊朽木,知道着那隻是塊朽木,于是胸膛裡那顆心便安靜得可怕。
林柯的氣息對他而言,或許是真有些鎮靜的作用的,虞子辰并不意外——然而能造就出這麼一個近乎清心冷性效果的,這林子裡所殘留的林柯餘澤,未免也過于誇張了些。
若說是這林子裡天生便帶有要緻人幻覺的瘴氣,而林柯的氣息留在此處,隻是因他先前恰巧路過,那此處黑林中間盤留不去的氣澤,實在是說不過去的濃重了;而若是說這林子的形成之中,少不得有林柯在裡邊摻和的一筆,那虞子辰又是萬萬不願相信的。
自然,猶豫歸着猶豫,那山還是要登,那路也還是要繼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