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虞子辰忽然就有些不知說什麼是好了。
他其實是不大擅長講話的,尤其不擅長安慰人。先前一股腦兒隻要求着林柯将話講出來,現在那人倒是講了,話兒擺在他面前呢,他卻不曉得究竟要怎麼接。
隻知道聽着林柯說着他疼的時候,自己的胸口裡也跟着難受地痙攣起來,就像從他身上引出來了一根絲線,而另一頭就搭在自己心窩子裡,隻要其中一個人覺得有些疼痛,另外一個便也沒法逃跑到哪裡去。
在他腦子反應過來以前,一雙手就已經自作主張地将身前的人往懷裡摟過來了。他現下裡的姿态也就比人高着半個腦袋,靠得近了,眼前便是驟然放大的一片雪白顔色,那張臉幾乎是埋進了林柯的細軟白發中間,鼻尖抵着人後腦袋,冷不防吸進去一腔空氣,卻滿滿的都是那人發絲濾出來的清涼味道。
前邊林柯因他這忽然間的動作,身子略僵了僵,“哎”的一聲就要扭頭看過來。虞子辰這時倒不覺得不自在了,橫豎又不是他要主動,就将腦袋往後撤開些,大大咧咧地攤着一張臉盤子來任人瞧。
說實話,一個靠得這樣近的距離,又究竟能給人看出些什麼來,就是将那倆眼珠子擠成一個奇奇怪怪的形狀,頂多也不過看到對方臉上一隻鼻子一張嘴,林柯瞧了半晌,實在忍不住,“噗”地一下笑出聲來。
便伸手去推虞子辰:“好了好了,撤開來些,你不要我小瞧了你,但我也不是你想象裡的那般脆弱。這腿,”他用食指關節輕扣了扣,傳出來卻不是虞子辰意料中空木的“咚咚”聲,而是一種更加沉悶厚實許多的聲響,就好像這半死藤蔓裡邊還存在些極渺極茫的生機,在人看不見的深層裡汨汨流動似的:“它們為何會是這個模樣,再多的話我也講不得,粗糙說來,大抵是因着我娘親是位青妖,而我爹卻隻是個凡人的緣故罷。”
他娘親哪......
虞子辰不必轉身,隻微微一仰頭,便能看見如傘蓋般四面垂墜下來的翠色枝葉,搭着攏着林柯的長發。其實就這般情景裡看來,他最初是覺得這人與樹之間有些過于親密的,隻是那點怪異心思還未來得及生起,林柯便搶先同他說了這松木就是自己親生娘的事實。于是他再看這人枝發垂挂的模樣,便也隻覺那是個娘親在替自家兒挽着一頭不大方便的長發,并不會有什麼奇怪。
然而他再多作些思考,便想起來面前這株可稱參天的巨大青樹,隻是看其大小,都定然知道這就是個成千年萬年的靈木,吸納天地之精,兼着時日積累,逢着機緣方才修成的人形。林柯若天生的也是一棵什麼樹,那他年紀必定不是表面裡看上去的二十來歲。
......說他是兩百歲的自己約摸也會信。
然而他在初隅山裡帶着都有小半年了,除卻一些極厭極厭外客的,倒也同村子裡人相處得不錯,那都是瞧着林柯落地長大的叔嬸姑姨們,這人由小至大的各種糗事他們能如數家珍地給虞子辰倒上一大籮筐。
所以林柯這虛歲二十的年齡又當真不曾作假。
現下裡林柯又說他自己隻是半個青妖......
虞子辰走南闖北慣了,也會時常聽說些坊間傳聞,說那誰誰娶了個極美貌的姑娘,不日結了珠胎,全家人好衣好食地供養着,誰知分娩時候卻生出來個半狐半人的怪物,見了日光“哇哇”兩聲便不動了,衆人這才省得她竟是個狐狸成的勾引人的妖精。
都說的人妖殊途,人與野妖之間,又怎麼能生下孩子來呢?這些傳聞裡的小孩兒,不是生出來便是個死胎,便是被衆人發覺驚駭之下當作邪物活生生打死的。就是幸運碰着了好心人,終于活了、長大了,也多不過都是些畸兒之類,生着一身駭人的粗糙黑毛或者鱗甲,亦或是表面看去與常人無甚不同,心智卻隻同三五月的小孩兒一般大。
能長成像林柯這樣,不缺胳膊不多腿兒、神志也是正常的,可還真是稀罕中間的稀罕了。
隻是這個人的狼狽,也隻是掩藏了起來、叫人不能一眼便瞧見而已。他爹是個人,他故此不能擁有一整個完整的青妖樹身,不能像那些原本便生長在深山密林裡的樹木一樣,不問世代時日,每天裡關心的不過天上落了多少滴雨、身上栖了多少隻鳥;他娘卻又是個青妖,他于是也做不成一個正正常常活着的人,不能像那些平凡村落裡最常見的小孩子那樣,站在家門口長長一聲呼喊,便會得到從四下裡竄出的小小玩伴。
他隻能獨自安靜地待在房裡,一張平整的榻上,将半個人身強行安插在樹身上邊,那枝脈紮入骨血,細葉勾纏着脊柱,粗藤扭曲了血肉,将一整個下半身撕扯得血肉模糊之後的重新彌合,勉強形成一個能生能長的異形木瘤。
他仍是個逆着天命強生下來的畸形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