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赤歎了口氣。

“娘娘可守些規矩罷。”他忍不住這樣講，又忽然覺得說這話的其實并不應該是他，真要算來，被人三兩句話便拐出了昆侖山的他，才真真是最不守規矩的那個人，“賤奴孤陋寡聞，卻也聽聞南方有處遍生長生樹的林子，便是青妖一族禁地。賤奴也算是個外來人，娘娘卻這般輕易就允賤奴進來，恐要給人在背後說三道四。”

山枝便沖他一擺手：“什麼禁地，不就是古舊些的一片林子，哪有那麼多準進不準進的亂七八糟規矩。又不是東邊那群傻鳥，小小一群，占着個山谷便也住着滿了，閑來無事才一天天地忙着寫家規。”搖一搖頭，“青妖數量這般多，自塗山至昆侖皆有居住生長，并且習性上也諸多不同。這也管那也顧的，日子還要不要好好過了？”

山枝實際究竟活了多少年，這在一衆青妖中間，其實也算是個巨大謎團了。有傳言道是自那開天辟地之時，方山上便已生着一棵櫃格松，又有講那是羲皇歸隐之時親手撒下的松樹種——不論哪一個，櫃格的存在其實從來都沾着點神靈氣，往玄乎裡講了，她應當是棵與天地齊福同壽的靈木。

資曆是夠老的，卻偏偏喜好頂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殼子四處遊蕩。講話上也帶着些輕淺意味，像是淺淺掠過水面的一道無拘束的風，并不因着年輕而顯得天真爛漫，卻也不至于叫人生出什麼敬畏感來。

提赤心裡想着。他瞧不清楚山枝的動作，然而見到那一雙幽火般綠瑩瑩的眸子左右閃了閃，隻道自己是惹了對方惱火。昆侖并不是尋常人想象裡邊那片一塵不染的聖地，或者說昆侖仙山其實是的，隻不過他所生之處，卻是整個昆侖最為藏污納垢的去處罷了。

他在那麼個地方活得久了，竟緻于他幾乎能輕而易舉地想到接下來理所應當發生的事兒——那些鞭，那些棍，那些針，那些鈎，觸着人皮肉便有作用的、進了人血肉才會生效的，能将人折騰得欲生欲死而外邊卻瞧不出半分兒痕迹的。他哆嗦了一下，刻進骨骼縫裡的疼痛與恐慌又忽然地冒着個腦袋出來。

他初來此處，人生地不熟的，雖然約摸地曉得山枝并不是個暴躁性子，心裡到底是怯縮，隻得惶恐地低下頭去：“娘娘恕罪，賤奴......”

“莫喊我娘娘，也莫說什麼賤奴不賤奴的，”山枝皺眉，“淨學着人族那些怪模怪樣的禮儀去了。你不是有個名兒，喚作提赤的麼？”

“......是有。”這青妖低低地埋了腦袋下去。他都幾乎惶然了，像一株在陰濕地裡生長得太久了的植物，給人猝然拖拽到日光地裡攤平整了，連一絲一毫的隐秘皺褶都被翻開，首先感覺到的不是什麼溫暖，而是扒皮露肉般的的赤｜裸感。

卻又不敢不答應，嗫嚅道：“是喚作提赤。”

“提赤......你過後便用這個名來稱呼自己，再不成，便用些我吾某在下之類，可曉得了麼？”

提赤正預備着開口，卻竟被山枝搶了話頭：“我曉得你要講的話，無非什麼您是青皇，與天地同壽日月同光，世間僅此一人尊榮無雙，在下區區一個小東西，怎敢與您用你我相稱，是罷？”

被戳中了心裡的事，鬼藤小妖的腦袋埋得更低了：“賤......吾......提......提赤......”

山枝忍不住地笑了，隻覺這小孩兒是當真可愛，直叫人想伸手去揉一揉他那亂七八糟的頭發。

隻是想着鬼藤生來便會吸人生機的性子，那手究竟是被管束住了，隻換作講話聲裡揮之不去的輕微愉悅：“青皇什麼的，不過萬生為我徒加的虛名。當年共工觸了不周山，建木承落雷天火而死，娲皇雖以神石補全了那天，地下的災禍卻也未曾消解，我便予了那諸多生靈一個庇護處，是以方得了這這麼個名聲，實際上除了活得久些、見識略廣些，其實同你們也并無什麼不同。”

大抵都是這樣的，提赤想。那麼一場遙遠的曠世大戰，經着歲月的洗練，到底也成了人口中簡簡單單的幾句話了。誰也不知當年究竟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山枝口中小小一個“庇護”，又是含着怎樣重的分量。

就連山枝自己，都不覺得這事兒能有什麼是重要的，“故此你大可将我當作一個活得久了些的老妖怪，也不必逼着我端出一個高高的架子來——你瞧那人世裡邊的什麼東西，皇帝？喚作夏什麼的，受着四面臣仆贊頌，你以為他便過得舒暢了麼？想來比不得我這般的自在。”

真是有些天真的想法，提赤心裡道。

失了規矩，便無方圓。你今日裡不同那些下臣們定好了規矩，他日他們反叛起你來也不會有任何障礙，隻會當作是同鄰家娃娃打了場架一般微不足道的事件兒罷了。

然而想一想，畢竟是個極老極老的老妖精了，數千年的閱曆擺在那兒，這世上能将山枝抽翻在地的青妖，恐怕都尚未曾生出來。

有這般實力立在背後，便是想法幼稚了些，似乎也顯得無足輕重了。往壞裡了說，再不濟事，也還有像他這樣的青妖追随着她呢——他初時不解，現在可終于曉得，那群青妖為何會死心塌地地追随着這家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