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線,過去他瞧着便總像道護城牆,他單一人地獨自站在裡邊,雖說偶爾會也見着些寂寞,到底還是安全的。隻需一閉眼,便能得上場無憂顧的安眠,至少不必防備着睡夢中還有突襲的人,也算得上是種難能可貴。
而他又在某日之中驚鴻一瞥,發覺那圍牆外邊竟還站着一個林柯。那人是極好的,像個小神仙一般與這世間若即若離,他從來不曾見過,自然便也覺着稀罕。
最先其實并談不上什麼妄念不妄念,隻是想要離他近些兒罷了,于是抱着一腔歡喜悶頭撞過去,卻咣的一下痛了腦袋:好生熟悉的感覺,一擡頭,這不就同自己過去所建下的圍牆一般模樣麼?隻是這人的比不得自己那般高大厚實,并不借着冷硬,他的牆隻是薄而柔軟的一層,卻已經足夠将人不動聲色地拒之門外了。
虞子辰識相地收了聲,他還不曾到要給兩人同時找罪受的無聊地步,而林柯也并不開口,四面隻便餘着些呼嘯過去的風聲。
其實這鬼車鳥背上的行程是當真有些無趣的,這是夜間,比不得上次白日裡,周遭看去也隻是些黑魆魆的山脈影子,天上鈎着尖細的一點弦月,多不得幾分光亮;倒是怪鳥雙翼卷起的狂風還在無休止地吹掠。林柯對這事兒算是頗有些經驗,出門時候便教虞子辰将長發都歸在頭頂绾成一個髻,形象上雖是有些不大端莊,倒也免去了給風吹得發絲噼裡啪啦往臉上抽打的慘狀。
被這狂風當面吹了不知多久,虞子辰最初那點兒緊張心思也逐漸被沖淡了去,略微眯起雙眼來,漸漸便生出些困倦意味。雖說還遠不至于要倒頭睡過去的地步,然而偏個腦袋倚着後邊人的肩胛,心道自己果然還是不願動彈。
林柯身上的木質形狀雖已褪去,皮膚表面卻留存了一層粗糙堅實的觸感,像是生了一層薄薄樹皮。虞子辰平時不覺,此時後頸一帶常年不受風霜的皮膚觸碰上去,輕微的麻,輕微的痛,那感覺倒是怪異又鮮明。
虞子辰初初發覺此事時,尚憂心那是不是林柯變作木身的後遺症,其實是打定了主意不許人出發、多修整兩日穩固了根基才好的。卻究竟被林柯安撫下來,道,自己過去也曾有走到這般危險境地的時候,并且不止一次,算是有些積累經驗:
這皮膚表面的木質層,約莫須得個十日八日的方能退去,然而不生在皮肉上邊痛不癢,對平日裡起居行動也無甚影響。估摸着就類似于那傷口愈合後留下的疤,一個空有形狀吓唬人的東西罷了。
虞子辰枕着那點似木非木的東西,忽然便生了好奇心:“林柯,先前看着你的真身,仿佛就是個死樹的模樣。那晞兒的真身又是生的什麼樣子?”
又記着再補上一句,“你若覺得有什麼是不好說的,那不與我說便是了。”
說實在,林柯雙膝之下生出樹藤來的模樣,按理來說應當是極可怖極陰邪的,想着就是這麼個人,前幾日裡卻還與自己在同一張床榻上躺着談過天的,可不是雞皮疙瘩都要跌一地。
可他卻不。
約莫是同個妖靈一塊兒待得久了,指不定自己的審美也變得有些奇異且妖氣森森了起來:他竟覺得林柯那般個模樣也是好的。
怎麼說呢,那就像是見到了一朵水蓮花,他盛了滿心歡喜;及至知曉了這花是生長在泥沼上,白瑩瑩花瓣底下是帶毒的木刺——他也頂多可惜着不能走近前去與它親近,更多時候,卻是一種莫名間的慶幸,并且一種隐秘的好奇:
他好奇那些受了這副溫和外表欺瞞的獵物,是頂着如何一副六欲張狂的模樣,不懷好意地擁上前去,卻毫無防備地被腳底下竄起的毒藤鎖死了頸項。
他原本便覺着這人性子柔和得過了分,隻恐受了什麼人欺負,忽而見到那非人形狀的一番面目,竟隐隐有了幾分釋然。就似是茶樓聽書時候,見那柔弱女子給強盜擄去、命懸一線,忽然詭秘一笑,自袖袍底下探出一對鋒利狐爪時候的情景。
其實,林柯身為一個男子,即使生出一個更加奇形怪狀的形象,譬如有四隻手五條腿六個腦袋之類,既然不是靠着一張臉來吃飯,自然也不會招來些什麼難聽話。并且這人的木身在平日裡也并不顯露,畢竟雙足不便這等事兒算是誰都不願消受,虞子辰眼裡見不着,大可就當着那東西并不存在。
然而晞兒好好一個姑娘家,畢竟也是愛美的。林柯過年時候給帶了兩個胡蝶形狀的發簪子回來,小姑娘可是高興得很,不僅日日要頂腦袋上邊戴着,那張小嘴也是叭叭地在自己玩伴面前講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