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約會再次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那山下的鎮子裡罷——按着林柯的喜好,恐怕還會是在同一家客棧同一間房的床榻上。接續下來的事兒,相必也同那些見過了神仙的傳說故事一般,恍惚着隻覺自己做了一場夢。而後很快地發現雪月刀早不是自己慣用的形式,再察覺自己竟再不是那隻帶毒的虞刺猬,而後者想來需着多花些時間。
其實林柯對他的這點兒心思罷,也不見得掩蓋有多好,虞子辰默默地想:便連他這被師姐敲過三萬回木頭腦袋的家夥,都已能看出些端倪來,與其說是真遮掩,實則更似是假裝着掩藏的欲蓋彌彰。
倘若是真要将事兒給做絕,他本便不該出現在這青界裡,甚至都不應知曉青君們的隐秘存在,本應在最初時候将雪塘毒拔幹淨、而後便被幹淨利落地丢下山。然而林柯——
虞子辰暗歎了聲。
林柯顯然是個極好的人,并不誇大言辭地講,這人隻怕是他這一輩子裡邊、所能遇着的最好的同伴了。然而聖人究竟無情,林柯既存着有私心,便仍是個凡人的範疇,便仍是能拿常理來揣測——雖說便是在揣測時候,當他試圖将那些個不大漂亮的字眼往林柯身上擱,便往往會生出許多負罪感,好似對着一張白麻紙,吹毛求疵地挑剔它為何偏生不夠白。
林柯是識得如何去引誘人的,妖靈的天性想必已然好生教導過他:便似一朵花生來便知曉,應當如何妥善協調自個兒色澤氣息,方能在授粉的時節裡誘惑來更多輕蜂浪蝶。隻是平日裡慣常不必用,譬如一株尋常可見攀援的樹藤,想得更多的不過日光蟬鳴與露汁,并不喜好拿三萬般顔色來裝飾自己。
然而不常用并非不會用,有些家夥偏就在某些方面上天賦異禀,至少此時的虞子辰如此理解。他自然也被引誘到了,若不然又怎會似一條乖乖上鈎的遊魚、大半夜卻跑着人宮殿裡來?
他是一條自願上鈎的魚不錯,卻還是條腦後帶着反骨的魚。尋常的魚隻曉得順從垂釣人的意圖,橫豎面前的道路該當如何行走,早有那操心家夥做了無比細緻的标繪;而他哪……
虞子辰掂了掂手中窄薄銀刃,他最初潛伏着一簇陰影後方,到底是對未知的屋裡懷着些警惕的;此時卻忽而發難,兩道淩厲如彎月的刀光當先,而他飛身緊随其後,輕功一時用至極緻,直覺從未如此身輕如燕,流星般倏爾橫掠過寬闊白地,目标卻不是那兩扇虛掩透光的薄紙門,而是側邊往左三尺處、一瞧便知脆弱易碎的紙糊窗。
……他心裡是憋着些氣性的。
瞧瞧林柯這姿态是什麼樣,真将他當作哪位姑娘家家來看待哪?還要叫自己踏着他長發走近前去,也不知何處胡亂學來的怪趣味:好生瞧瞧那片月光底下的煌煌霜雪顔色罷,誰忍……誰願意在那個上邊下腳哪?
總之他是虞子辰,是帶毒的周身生刺的虞刺猬,霜台魔宮裡長大的孩子,能長成個什麼好人?真歡喜着誰家了,便是要明火執仗搶到手上來才是——自然,他也不是全然聽不進道理,顧念着這人的青皇身份,想來還需維持些外在的顔面尊榮,便特意挑了個罕見時辰自己一人來,可算是費盡心思、替人留足着臉面了!
林柯便也該識相些,大不過是示意性地一驚、一乍,而後很快便認識到二人之間力量如何懸殊,于是識時務者為俊傑,乖乖兒地束手就——
嗯?
隐約覺着身形的阻滞,虞子辰幾乎下意識地一甩手,五枚小銀刀挾了氣勁猛擊向地面,每一張都入土足有五寸深;而他則借力向後猝然掠起,再不要在地面附近待着,直覺無來由地向他叫嚣着更大的危險。
然這反應仍是緩慢了,他隻覺腰間猛然一沉,好似燕鳥飛着半空裡、忽而失了枚翅翼,整個人姿态去向一霎間都不受控起來。
怎麼回事?!
哐啷一聲近乎有些暴烈的轟鳴,面前兩扇對峙許久的紙門被訇然擊碎。兩道雪色繩索好似世間最淩厲的蛇的身形,倏的一聲響卻幾乎同時竄出,一道向上襲雙肩,一道朝底擊腿膝,将這膽大恣意的人形淩空截停;再兼着先前自地下擡起頭來、已經捉逮了人腰腹的一段,三兩下便纏出一團結結實實的蠶蛹。算來不過兩次呼吸的時間,手段之幹淨利落,竟叫這自诩兇猛的刺猬,都來不及做出任何實質性的反抗。
虞子辰怔愣住了。他眨一眨眼,又再眨了眨眼。
他被人縛住了。
……用青皇的白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