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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皇脾性向來是最好的,便是聽了有人揚言要将自己打死,也不見得就有生出什麼憤怒征兆。
反觀虞子辰這邊呢,卻不知為何偏生很是想揍人:青皇這言語神态之上都百依百順得叫他有些悚然,總覺自己好似被當作了不曉事兒的孩童,故此不論要做何事都能得着更多些縱容。
“我是正經着同你講話,你莫拿玩笑來敷衍我。”他不由自主皺了眉,頗有些不高興地強調。
青皇定定地将他瞧了一陣,忽而有道笑意如水潮,嘩然自眼底無聲息漾過去,于是那叫虞子辰莫名覺着怪異的一點神态,便似海邊沙地上不值一提的痕迹被洗刷得清淨;再揚了腦袋來瞧人,那眼角眉梢上便都挂着柔和的縱容與無奈:
“我也是正經着在與你說話。”這青妖的狹長的眼尾彎起來,兩汪青幽如淵潭的瞳子,卻教他拿了來盛放柔和情緒,已然再不能顯着懾人、而快要變作兩凼清淺淺軟悠悠的小湖了,“我實際着講話便是這般樣,此時不過再不刻意着同你掩藏。”
虞子辰悻悻放下戳人的手。
這狡猾的青妖過分了解他,精準拿捏了他脆弱處,曉得說什麼話才最容易教他心軟。
他果然是軟了心——然兒在臉面上又如何能挂得下?正躊躇着該當做點兒什麼是好,面前人便已極妥帖地遞着個台階來與他下。
“明日便是青皇冠儀,”林柯向後撤開一小步,略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而至一個适宜于談論正事的程度,“今日正需着查驗諸事是否都已預備妥當——便算是閑來無事,不妨與我一道去瞧瞧?”
顯然是個擱下前事而轉變話題的意思,虞子辰自是無甚不可。
然而既是要出門,想必也會碰上些旁的人;既是要碰着旁人,便該當預先着梳洗更衣:總不好蓬頭垢面地到街上去,平白替着對方丢臉面。
——這事兒本該當在初初醒來時候便做,卻被牽牽扯扯拖延着到這時候:羲和的日車早上了三竿,恐怕都已近着中天;而兩位罪魁禍首悻悻對視一眼,都無法開口怪責旁人。畢竟隻是好生尋常的一日醒眠,卻被這麼團亂麻事所占據,禦日的神靈不過自走了每日例行的道路、又何其無辜。
而林柯自幼在初隅山上生長大,從無使喚婢子的習慣,故此便是天色已然亮堂許久,外頭也仍是一點清幽阒靜的鳥叫蟲鳴——自沒有哪個家夥生出來那硬闖青皇寝殿的膽兒。
隻不過如此萬事便需着親力親為,虞子辰對此自是适應良好,到底前二十來年所過的,也并非什麼衣來伸手的生活。卻抵不過旁邊偏有個搗亂的壞家夥,分明一片好心,卻将他弄得手足都不知所措:他不過才從玉盆裡擡起臉,手裡便已被極妥帖地塞了一團綢帕兒,那質地柔膩得險些兒從他手裡滑落去;又下意識地低頭,先前那盛水用的白玉盆卻早被兩道蛇形白發既纏又頂地移開去;而後便有樣事物,冰冰涼涼地觸了他手指尖,瞧過去一眼,嫩生生一條潔齒用的楊柳枝,教那小白蛇殷殷切切地拿細尾巴卷纏着,隻差着越俎代庖、替自己塞着嘴裡邊去了。
虞子辰頗有些無奈地歎氣,這無奈中間卻又摻雜了有趣:心道也不知是否再有第三個家夥曉得,這人不加掩飾地釋放了自己天性過後,竟是這般個黏黏糊糊的模樣。
提眉往林柯那邊兒看,乍一瞧來倒也是端莊風流得很:他比自己早醒來,故而也能預先着将自個兒捯饬幹淨,裝束倒并不隆重:軟翠繡了對生葉紋的深衣,腰間一段兒水青細練。竟至如今一時間無事可做,便默倚着窗欄去看外頭開得正盛的花樹,眼瞧那紫英乘了風靈尾巴,嬉戲追逐正舞得飄飄然,忽而膽大起來,竟也敢湊近着攀附上這人曳雪的長發了。
青皇于是低眉而笑,神情可算憐愛地将那落英拈至手掌心。這人有一點叫虞子辰極稀罕:他挪動着心思去瞧不論何物的眼神,都總叫旁人恍惚有種極為專注的錯覺,好似将那投落到整個世間的眼光,暫時都收攏着這區區一物上——過分要命的玩意兒,他教這眼光盯着瞧上過幾回,便嚴辭限制了此物在自己身上的使用,實在是不能支撐久——再搭配些淙淙的水流、濃黛的遠山,活生兒便是一副落筆清淡大方的美人觀花踏春圖,端凝而至他能夠光明正大地懸于林柯書室的牆上。
而那蛇樣盤虬的白發,卻好似擁有與這人身截然不同的性子,像極了他那師姐尋常的出口戲言:狸奴的尾巴與它本身,怕是從來不同的靈魂。這鋪陳着一地的雪白顔色玩意兒,仗着自己長度的充足,想着倘若隻擡起個尾巴尖尖,便無法叫人覺察着自己本體的存在。于是隻一股腦兒殷勤地替人取這遞那,直從這人周圍蹿起七八道及腰高的觸絲,好似那多層的花瓣将細蕊在正中重重包裹,全無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方是虞子辰此時最大的阻礙。
不……嚴格來講,它也算是意識着些什麼了。到底也是青皇意識的延伸,怎麼說也是條有許多聰明的小蛇,虞子辰有些關注已不自覺地從它身上轉移開去,并不很多,但已足夠教它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