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永遠是向前走,甚至吝啬留給人們悲傷的時間。
林俏在事情發生的第二天晚上回了家,林愛民枯坐在家門口的一方台階上,依舊穿着那件洗發白的短袖,無聲抽着煙,他的十根手指上都纏滿了膠布,隐隐能窺見滲出的血迹。
見了林俏後,眼神裡有震驚有憤怒有難過,還有那麼一絲遏制不下去的欣喜。
林俏旁若無人從家門口搬出一個矮凳,坐至能把她淹沒的花生秧旁。
熟練撿起一把花生秧,擲在水泥地上甩去其泥土,低着頭用手指頭将花生揪下來,放到前面的塑料桶裡。
一斤花生2塊錢,速度快些,在40度高溫的日光下,手指頭磨出血泡,三個小時可以揪出一口紮的花生,搬去村頭,被收花生的販子篩過一遍,兩口紮能賣300塊錢。
一畝地花生能賣2000塊錢,林家有三畝地花生。
一家人兩個月的生計都仰仗着,賣花生掙的錢,開學弟弟妹妹就要去高中了,家裡别說拿出錢給她讀大學了,連弟弟妹妹的高中都供不起。
林愛民默默看着大女兒的背影良久,從家園裡也搬出了一個矮凳,無聲坐到她身邊。
佝偻着背夠來一把花生秧。
“你那志願是瞎報的”林愛民再和她說話沒了怒意,是更深的絕望落寞。
高考出分那天,林俏是在栽水稻的地裡拿手機查的。
林俏不算是個聰明的孩子,勝在努力,中考考上了全市第二好的重點高中,讀到高三,按照一模二模的成績,她原本可以去省内的南方讀個一本。
可高考前一個月,父親确診肝硬化住院,弟弟妹妹年齡小又備戰中考。
她就擱置了學業,一邊去醫院裡照顧父親,一邊又要盯着總是走丢的母親。
高考時由于多方面原因壓力,她考的很失水準,隻能勉強去到一座不理想民辦院校。
林愛民問了好幾遍她的成績,她都含糊道隻說,和從前差不多。
“我們村裡的慧慧,和你一般大,沒考上高中以後,年紀小出去打工,現在已經草草嫁去外地了。”
林愛民深深歎了口氣
“俏俏,我們家一直過得苦,供着你們讀書特别困難,附近村裡邊有不少小孩初二初三辍學,但我把家裡邊親戚借了個遍,親戚們都說,不如出去打工,我還讓你們一直讀下去,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爸爸不想讓你永遠被困在這一方貧瘠裡,跟他們一樣,過着一眼望到頭的生活。”
父親的聲音沙啞粗粝,林俏眼眶滾燙,不敢擡頭,害怕看見父親蒼老的眼睛
其實林俏高考完就有預感,會考的很差,決定了不繼續讀下去。
她清楚自己可以快速變現的優勢,得益于互聯網發達,她看見岑矜公司在招模特,一氣呵成投了簡曆。
不出意外通過海選,最後被敲定。
“公司是正經公司,我現在有資本讓家裡好起來,我不想再等了,你上次又給大姑打電話借錢,我都聽見了”她低着頭聲音發悶,手上動作沒停。
林俏不想再看見父親,一次次低聲下氣去借那幾千塊錢,過年的時候在飯桌上,被親戚當作小醜一樣調侃戲弄。
不想每年換季看見弟弟妹妹永遠裹着别人不要的衣服,在本該最鮮活的年紀,籠罩在貧窮陰影下,不想讓家裡人住着下雨天牆角滲水的老房子。
她總是這樣,用最雲淡風輕的語氣,把自己推向命運另一端。
林愛民一怔,事已至此,面前這個平日裡總是溫和的大女兒,其實骨子裡比誰都犟。
她認定的事,任誰都拉不回來。
到底,她成了他最對不起的兒女。
大抵是年輕氣盛,許多年後站在人生頂峰的林俏,回望18歲孤注一擲的自己,都要無言許久。
因為即便到了那時,她也沒辦法笃定的認為,這個選擇好像是對的。
當時大部分人都認為是她不肯吃苦,目标短淺擇的一條捷徑。
遇見的人,經曆的事,又那裡不傷心傷身了呢。
一個月後,她啟程去圳市。
她是中午的車票,晚上十點才能到圳城,岑矜那邊說會有人去接她。
一大早起來收拾行李,夏日第一縷日光從東方噴灑,和平常無異,隻是有一個少女,要離開故鄉,從此獨自面對人生風浪。
用了五六年的行李箱沒骨頭似攤在地闆上,林俏把在網購平台上購置的幾套衣服一一疊好放進去。
人越到關口越平靜。
妹妹林若茜坐在床衍邊,捂着臉不住流淚,弟弟林嘉初是内斂的,還在成長的少年,攥緊拳頭,恨自己的無能,也難得紅了眼眶。
命運,給人希望,也讓人絕望。
她媽媽今年暑假身體漸差,開始農忙時就被送進了縣城裡的療養院,等到秋天再接回來。
隻有林愛民在分别之際找不見人。
林俏記得她是怎麼離開的家,弟弟妹妹幫她拿着行李箱和包裹,準備去村頭搭公交車到縣裡,再坐十個小時的高鐵去圳城。
沂市多雨,夏季更甚。
坑坑窪窪的水泥路裡蓄着髒水,漂浮飛蟲屍體。
弟弟妹妹把她護在中間隔絕來往車輛迸濺的泥水。
村頭的公交車十五分鐘一班,林俏剛從弟弟妹妹手中接過行李,一個月以來,林家上空徘徊着不散的悲傷。
事到臨頭,林俏難免有幾分如鲠在喉,她撫過妹妹稚嫩的臉龐,替她擦去眼淚,握在她手上的力度大了幾分,輕聲叮囑,像是再對兩個人共同說
“千萬别再哭了,在家裡好好學習,有什麼缺的告訴姐姐,姐姐幫你們買,少惹爸爸生氣”
道路盡頭一輛公交車雛形漸漸明朗,尖銳的鳴笛聲像一嗖冷箭,将他們從悲傷中猛然拉出,提醒他們面對殘酷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