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趫的餘光觀察到眼前那位最初問話的劍修低垂的、欲言又止的躲閃的目光,頓時非常後悔自己再一次把話說得太重。她旋即歎息似的補充道,“沒有人能從世界所必然賦予她的使命中逃脫。也許這件事情讓你們覺得很不安,不敢說我們完全能夠理解你們的心情...但我想或多或少,我也有着相似的想法。我不知道你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也許你們很信任我,或者說我被賦予的身份。也許你們隻是覺得我的話有可能會讓你們好受一些?”
楊趫搖搖頭,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我不知道,也許很多東西在你和我眼裡的價值是不一樣的。”她從佩戴在腰間的、繡有麒麟紋樣的儲物錦囊中召喚出真我劍,“或許我理解錯了。”
也許你們想要的從來不是誰的承諾,而是他人支持自己的表達而已。小小的真我劍懸浮在楊趫的掌心中,在楊趫内力的催動下展現出海日般的光芒,楊趫的口中默念着幾乎所有人都不能理解的咒文,但圍繞着真我劍所形成的像是燃燒般的圓環型的式樣卻為衆人所熟知,這是遠古時期劍修對天盟誓的紋樣,楊趫走向原本向自己走來的劍修們,一手托着劍,一手将他們拉到自己的身邊。
楊趫的聲音很輕,但是很鄭重,真我劍的光芒在他們中間流轉——以海為界,上下兩個太陽都灼灼生輝,人們先聽到自深深的海底傳來的什麼動物失真的、渾厚的咆哮聲,旋即則看到通體附着有白金色鱗甲的真龍破水而出如同破日,它的面容隻出現了一瞬間但很快就被不斷騰飛的龐大的身軀的反光遮蔽,在看上去不能窮盡的天空上疾飛盤桓,最後又俯沖而下,将三人的身軀圈入它所圍成的開放的半圓之中,才近在腳下的海潮聲和遠在天邊的龍嘯鳥鳴聲中,在這個通過盟誓而形成的虛幻的空間内,楊趫的聲音清晰地令人汗毛倒豎,“在這次的搜查中。”在這次的搜查中,無邊無際的天與海看不到終點,卻在耳邊響起如同身在空谷般的清幽的回聲。“以真我與天地為見證,隻要我楊趫還一天在世,你們中的任何人就都不會因為做出了不違背自己真心的事件而受到懲罰。”
猶豫的劍修們互相商議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帶走任何東西。
“那最有資格得到你的感謝的人可能不在這裡。”楊趫回答道,“他們很有勇氣。”
“我發現你這個人的性格很難搞欸。”薛寅突然像是自暴自棄般地嚷嚷道,在後面的謝能用手肘用力地戳了兩下薛寅的後背,“好痛!我知道了啦。”
薛寅露出有點懊惱的表情,用手捋了捋自己右額的碎發,她的眼珠子轉了又轉,像是在思考措辭似的。她像是走神似地偷偷在思考空白的停頓處偷偷看了眼楊趫,在剛剛和女伴小小的打鬧聲裡總是有問必答、有求必應的楊趫好像顯得過分的安靜。她好奇地打量着楊趫,在近乎隻有咫尺之遙的黑暗中,楊趫站在疊影重重的桃樹下,臉上沒有了她慣常的、在任何時候都敢于為心中所念與他人對峙的神氣的表情。
這偷來的一瞬間像是有一萬年那麼長,在被撕扯般的恍惚中,薛寅情不自禁地開口道,“至少你還聽了我想說的話。”那語氣讓薛寅自己都感到十分的陌生。
至少你會讓我想要去開口。
“那是每一個人都應該做的。”在這個蝴蝶振翼般的瞬間,楊趫克制地說道,“我做的還遠遠不夠。”
“你也不用想那麼多,世事哪能盡知呢?”薛寅本想來感謝楊趫,見對方三言兩語之間,雖然掩飾,但情緒反而更加低落,不由得用求助的眼神忘了謝能一眼。謝能拉着薛寅的袖子,上前半步,用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寬恕、甚至是全然接納的語氣說道,“現在下面早不知哪朝哪代,換了幾個皇帝,現在還有幾個皇帝了。前一秒的事情,後一秒又發生變化。今天是主人,明天是奴隸。在這裡行得通的規矩,方圓僅隻堪堪幾裡外又要另說。雖然為身在外門,但畢竟也還算是忝列修仙者之列,按理說我不該談這些,可世道變了,弘萱元君曾經在開國時為我們許下的承諾現在已經不作數了,什麼時候我們休明門的門内之時需要定期向皇帝彙報?更何況現在又不知底下尊的是哪尊金佛了。這文件的記錄是我們内部出了問題也好,外面出了事情也罷,你都不要去管,也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凡有别人再鬧起來,就當頑笑話一樣揭過就好了。這雖然也不是一樁秘聞,但是外門弟子的流動太大、太平凡了,真要追究,也是無憑無據,你若有心,把今天看到的事、聽到的話放在心裡,若有能夠說上話的時候說上半句,雖難再見,至少我自己心裡是十分感激你的。”楊趫細細聽着,沉默地點了點頭。謝能牽起一臉擔憂的薛寅上前一步,也輕輕環住二人、擁抱般地在二人的背上拍了拍。
“對不起,說了讓你很有負擔的話吧。隻是我不得不這麼做。”楊趫待洗漱完畢後躺在床上,耳旁還能想起謝能離别時對自己說的話。楊趫作為楊趫的時候感到自己無所不能,但在作為學生的時候、作為朋友的時候、作為監督者的時候,總是感覺像是穿了不合腳的鞋子般拘束和悔恨。發現自己不是完美的人并不能讓楊趫心亂如麻,在劍術的磨練上就是如此,今天練不好的劍法,可能明天就會更好或者更差一點,但總體上在不斷地修煉之後,總會達到楊趫自己所暫時滿意的樣子,可發現自己總是在事中完全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将他人逼入兩難的境地這一點讓楊趫無地自容。
楊趫平躺在床上,用手墊着頭,像仰望星空一樣仰望着房間内夜晚的寂靜和黑暗。我要學的還有得夠呢。她用堆在一旁的輕柔的被子遮住了臉,想讓腦海中鮮明的、過去的楊趫的形象從混亂的思緒中淡出。為什麼每次都不能明白?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得知張平獨自一人被派去富洛清剿當地泛濫的虎妖時自己對張平說的話:
“真是件天大的好事,這麼年輕就能被委派去獨自完成這麼富有挑戰性的任務,他們一定都很信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