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姓潘的小夥計哪裡見過這等陣仗。雖然宣安城裡無人不知百川劍門,但對于普通人而言,盡管近在咫尺,也常于城中見到百川劍門的弟子,但有幾個人能有機會走進百川劍門的正堂,見到他們的掌門啊!何況這裡還不止掌門,高矮胖瘦,黑白俊醜,幾十号人,個個身佩兵刃,小夥計一瞬間都覺得自己是闖了說書人講的那白虎節堂了,戰戰兢兢說不出話來。
胡推官臉色一沉:“叫你講你便講,畏畏縮縮作甚?本官自會為你做主!”
一聽這話,小夥計覺得膽子得到了一點壯大。反正到如今不說也不行,畢竟推官大人又豈是他一個小草民得罪得起的?
便咬咬牙開了口:“昨夜裡三更的時候,那位爺,”他手稍稍指向譚玄,随即飛快地縮回來,“說睡不着無聊得很,非要叫我找幾本書給他看。店裡除了賬本還能有什麼書呀?他催問我好幾次,我推脫不過,隻好去後面房裡給他找書,找了兩三本舊書給他,他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結果我剛打一會兒瞌睡,四更天的時候,他又叫我說房裡熱水沒了,讓我送熱水要泡茶。我還說呢,‘爺,喝了茶更睡不着’,他叫我别管。别管就别管吧,我就給他送了一壺開水。然後五更天剛過一會兒,他又找我說肚子餓,叫我送點心。我還問他,‘爺,你怎麼還不睡’,他說茶喝多了。
“結果這時候店裡另有一個客人不放心貨物,說是運的糧食,怕被老鼠咬了,下樓去查看。那位爺非要跟着去湊熱鬧,跟人家搭話,又是問運的什麼糧,又是問收成問糧價的。末了也不知怎麼回事,竟被那位爺瞧破了這人是假借運糧,裡面藏着私販的茶葉和香料。那位爺把人扣了叫我去報官,這一番折騰,又花了半個多時辰。反正,嗯,大緻就是這樣。”
小夥計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氣說完,轉身悄悄望了胡推官一眼,大概是表示自己已經完成了任務。
胡推官轉頭望向陳宗念,很親切的笑了笑:“陳老先生,那個販私茶的确有其事,本官來之前已經查問過了,人贓俱獲,已經關在牢裡了。”
陳宗念的臉色卻已經變得很難看,按那夥計的一番話,幾乎每隔一個時辰,頂多一個半時辰,譚玄都跟他打過照面,說過話,雖不至于能證明他一夜沒離開過那家客棧,但起碼,這點間隔的時間絕不足以他往返城裡和靈翠峰。
這就等于證明了陳寄餘确實不是譚玄殺的。
除非,這個小夥計說的不是實話。
但他是胡推官親自帶來的人,再怎麼樣,也不可能當着公門人的面質疑這份證詞的可靠。
他原先對陳沅晉說,隻說門中的案子,不要提其他。就是暗示他不要提及他們的懷疑對象是誰,以免官府知道牽涉嶼湖山莊,有回護之意。
卻沒想到那兩個遲遲未被帶上山來的年輕人卻捷足先登,先一步到了知州面前。
其實他就是見消息裡提到的兩個年輕人一直沒被送上山來,怕生枝節,才下了決心去找官府,想占個先機。誰能料想,對方反應竟如此迅速,讓他算計的每一步都落了空。
非止是他,整個堂内百川劍門的人臉色都很不好看,有幾個人還面有不忿之色,但終究有朝廷官員在場,沒人傻到當場就開口反對的。
“既這麼說,看來是一場誤會了。”陳宗念慢慢地說着,右手放在膝上,無意識的緊緊握起又松開,“真兇另有其人,意圖嫁禍……”
“陳老先生,你不必擔心,”他話未說完,胡推官就親切地打斷了他,“這位祝捕頭查案經驗非常豐富,李仵作也是素有火眼金睛的美稱,一點蛛絲馬迹都别想逃過他的眼睛。一定會盡全力為貴門派查明真相。”
陳宗念此刻隻好低頭拱手稱謝。
譚玄此時倒上前一步:“陳掌門,大家都是江湖同道,百川劍門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們也不能袖手旁觀,嶼湖山莊一定盡力協助,以期早日抓到真兇,為陳寄餘前輩雪恨。”
說的十分情真意切,胡推官不禁拍手稱贊,站起身來對譚玄道:“譚莊主真是俠肝義膽,義薄雲天啊!本官雖是一介書生,但江湖上一些消息也是聽說過的,嶼湖山莊很厲害啊,抓到過不少兇煞惡匪!譚莊主願意出力,這樁案子一定不日便可告破!”
譚玄對他還禮,謙虛了幾句。
胡推官對自己這番表現還是頗為滿意的。就像他說的,他是個書生,對打打殺殺的事情的确一竅不通。在宣安做官,也的确有人指點過他,百川劍門,或者說陳家是不能得罪的,畢竟宣安城裡,有一半的産業都與他們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但他更懂一些他該明白的事,比如據說這位譚玄譚莊主跟兩朝名相溫泓溫大人的嫡孫,現任的大理寺少卿溫容直交情匪淺。
又比如說傳說這位譚莊主師承大内頂尖高手。再比如說傳言嶼湖山莊背後有晉王的影子。林林總總,身在公門,多少總聽過一些。
兩相權衡,自然百川劍門就沒那麼重要了。
今天自己這番周全表現,怎麼也值得這位譚莊主在溫少卿的面前美言兩句吧。
胡推官心情很不錯,卻也掩蓋不住整個堂内凝重冷肅的氣氛。
在這樣一片肅殺中,時飛步履輕快地走到譚玄身邊:“師哥,接下來好像也沒咱什麼事了,是不是該走了?”
譚玄看他一眼,随即轉頭又探詢地看向胡推官。
胡推官連忙道:“既已表明此案與譚莊主無關,譚莊主還請自便。”
譚玄對他拱拱手道謝,又轉而對着陳宗念一笑,拱手拜别:“陳掌門,兇嫌未明,真相不白,百川劍門可還得多加小心啊。最好加強夜間的值守巡查,否則明日一早若又出什麼狀況,真不知該去尋誰的不是了。”
他這邊話音剛落,那邊謝白城清柔醇和的聲音又響起了:“三姐,我看這岚霞山上實在不太平,半夜被人摸上山來還絲毫不知,你身子要緊,還是回家住些日子罷。”
他們倆一唱一和的,整個正堂内頓時又冷冽了幾分,陳宗念唇上的花白胡子似乎都氣得往上翹起來了。
但又能怎麼辦呢?
隻能看着他們一行五人,或昂首闊步,或意态悠閑,或揚眉吐氣的從百川劍門衆人中穿過,走出正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