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沒幾個人能猜透他的心思,阿飛自然也猜不透。
他雖猜不透,但一想起幾天之前的那場對話,他的心裡就好像有一團火在燒。
可團火是嚴寒荒漠裡的取暖之火,隻會暖人,不會灼人。
“我想我們需要談一談。”
當沈浪微笑着對他說完這句話後,阿飛卻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仿佛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瞧他這樣子,仿佛沈浪不是來談話的,而是來讨債的。
他不說話,沈浪隻能微笑道:“你不請我進去嗎?”
阿飛這才開口道:“請。”
就這簡簡單單的一個字,都仿佛是被他硬生生地從喉嚨裡擠出來的。
沈浪這便進了他的房間。
房間被收拾得很簡單,也很利落,就好像阿飛這個人一般。
沒等阿飛說話,他就坐在了其中一個床上。
他不但坐下了,而且還拍了拍床墊,道:“你要不要一起坐下?”
他說得很自然,自然得就好像和阿飛認識了十多年一樣。
令人奇異的是,阿飛居然真的在他身邊坐下了。
可他坐下的時候,卻看也不看沈浪,隻看着前面的牆壁。
他整個人都緊繃得像是一張弓,一張仿佛一拉就斷的弓。
沈浪自然也察覺到了阿飛身上的僵硬。
可他除了歎息以外,仿佛再也沒有别的辦法。
阿飛應該并不知道他和白飛飛的那一夜,所以對他而言,不解和不滿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所幸阿飛的身子是硬的,可是他的心卻不硬。
他的心若是硬的,身子就該是完全放松的,松得會像是一灘水。
他若還在抗拒,那他心裡就還有一扇門,一道鎖。
隻要肯用心解鎖,這道門就遲早會被打開。
他若連抗拒都已懶得抗拒,那才是真的無可挽回。
沈浪現在就在學着挽回。
他或許沒有運氣當個好父親,但他一向都是個好學生。
阿飛道:“你有何話想說?”
他仿佛已迫不及待地想聽對方說完,似乎這樣他就能早點把對方趕走。
沈浪道:“我一直沒有問過你,你小時候過得好不好?”
阿飛低下頭淡淡道:“我過得好不好,又和你有什麼關系?”
沈浪苦笑道:“如果你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那你又為何要坐在我身邊呢?像你這樣的人,又怎會聽一個陌生人的話?”
阿飛沒有說話,但他的拳頭已被攥得發白。
他知道對方說的都是歪理,可這歪理他居然無法反駁。
更可怕的是,聽到這話之後,他的心裡居然還有一點歡喜。
沈浪繼續道:“我們也可以一直這樣回避下去,但是大家低頭不見擡頭見的……”
阿飛忽然冷冷道:“我可以搬出去。”
沈浪道:“你為何要搬出去?”
阿飛道:“這房子裡有我不想見的人,也有不想見我的人,我為何不能搬出去?”
沈浪微笑道:“搬出去也好。”
阿飛道:“也好?”
沈浪笑道:“這房子又小又擠,我早就嫌它拘束了。”
阿飛皺眉道:“你要和我一起走?”
沈浪道:“這有什麼不對?”
阿飛道:“這又哪裡對了?”
沈浪微笑道:“這裡的人都是浪子,浪子的家是整個天下,而不是天下的某一處。若在這裡呆得久了,隻怕大家都會悶出病來。”
阿飛道:“不錯,大路朝天,我們本就可以各走一邊。”
沈浪道:“可惜你不會搬出去。”
阿飛道:“我不會?”
沈浪道:“因為李尋歡是你的朋友。”
阿飛奇異道:“這和他有什麼關系?”
沈浪淡淡道:“就是因為他是你的朋友,所以你才不會舍得看他一身病痛地走。”
阿飛若是走了,李尋歡又怎麼可能會留下來?
阿飛忽然沉默了下來。
一想到李尋歡身上的病痛,他的心就仿佛被什麼人刺了一下似的。
他知道沈浪說的是實話,也知道李尋歡身上的病痛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加重了。
這或許是因為這裡的酒比他們那個時代的酒要更烈,也要更傷人。
而李尋歡無論如何都是缺不了酒的,即便這酒能要他的命也一樣。
沈浪道:“如果他能呆在一個地方安安心心地調養身體,或許他就不會那麼難受。”
阿飛道:“他的難受不光是因為酒。”
沈浪道:“我知道他有心病。”
阿飛道:“而這心病由來已久。”
沈浪道:“可現在他又多了新的心病。”
阿飛詫異道:“什麼心病?”
沈浪道:“你難道還沒看出他在擔心你?”
李尋歡若不擔心阿飛,就不會剛來這裡就急匆匆地去找他談話了。
所以說阿飛雖然有種種不幸,但卻還是有一點很幸運。
因為他交了李尋歡這樣的朋友,而李尋歡絕不會讓他失望。
阿飛道:“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不管他是如何長大的,他現在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比一般人都好得多。
沈浪微笑道:“我也看不出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阿飛淡淡道:“那你為何要來找我談話?”
沈浪道:“我雖不擔心你,卻有人很擔心你。如果我們能做些什麼,好讓他不那麼擔心的話,那就最好不過了。”
阿飛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沈浪隻是微微一笑道:“我隻是希望能和你做個朋友。”
即便他們做不成父子,也可以先從朋友做起,至少不要相對無言,處處回避。
阿飛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忽道:“僅僅是朋友?”
有那麼一瞬間,這個堅韌倔強的青年看起來像是個大人讨價還價的小孩。
沈浪道:“是朋友還是更多,都由你來定。”
阿飛不假思索道:“好。”
他說這話的時候,連眼睛都比平時亮了幾分。
沈浪忍不住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
但他的笑并未在臉上停留得太久。
因為他似是有什麼難以啟齒的事要說,所以猶豫了一會兒才道:“還有件事我一直想同你說,我和你母親……”
一提起白飛飛,阿飛面上似乎有些異樣。
所以他未等沈浪說完便打斷道:“我知道。”
沈浪詫異道:“你知道些什麼?”
阿飛似乎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出這句話。
他甚至連說第一個字的勇氣都沒有。
可是沈浪這一來,仿佛把他身上的潛力都挖掘出來了一般。
阿飛仿佛是咬牙切齒一般地,一字一句道:“那一晚她對你做了什麼……我都從書裡看到了……”
話音一落,他發現沈浪看上去就好像被人當頭來了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