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沉重得能擰出水來。
“……”
大概是書說的内容太荒謬,一時間竟無人出聲。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好像被鋼釘釘住了喉嚨。
——拯救太宰治?
——那些已經湮滅的平行世界的“他們”,殘留的執念……竟然是為了這個?
荒誕。
可笑。
可偏偏,沒人能笑出聲來。
如果書在大家踏入觀影空間的第一時間就圖窮匕見,告知大家它的目的,迎來的必然是一邊倒的質疑和反對,沒有幾個人想要拯救那個人,就算是中原中也,聽到這話也會嗤之以鼻,然後幹脆利落地拒絕書的提議。
哪怕他親眼目睹了太宰的“死亡”,哪怕那份空洞的、失去某種重要連接的虛無感至今仍如跗骨之蛆般啃噬着他。
可他很清楚——太宰治不需要被拯救。
因為他自己,就是那個親手把‘拯救’這個概念,連同所有無謂的希望,一起溺死在黑暗泥潭裡的劊子手!
拯救?
光是用這種軟弱的詞彙去形容太宰就是對他最大的侮辱。
不可否認中也憎恨着太宰,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太宰在戰鬥。用他自己選擇的方式,和他選擇的敵人——可能就是這無聊透頂的世界本身。哪怕輸得一塌糊塗,哪怕他把自己摔得粉身碎骨——那也是他的勝利。是他早就選好的結局。
他自己選了那條路,那條通往□□天台的路,那是他為自己量身打造的、唯一的、也是他唯一認可的歸宿!那是他扭曲意志的最終勝利!
自以為是的救贖,不過是在否定他,否定他掙紮了一生才做出的選擇!否定他作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太宰治’存在的全部意義。
可現在呢?
【書】的光芒靜靜流轉,映照着每一張神色複雜的臉。
——懷疑、困惑、痛苦、茫然、好奇……但唯獨,不再有純粹的“恨”。
坂口安吾的眉頭緊鎖,鏡片後的目光劇烈動搖着,理智告訴他應該拒絕這個提議。
作為異能特務科的參事官,他比在場多數人更清楚太宰治的危險性。那個男人是算計人心的怪物,是連政府都忌憚的“特危異能者”。更何況這個世界的他們之間沒有Lupin酒吧的回憶,沒有共飲的威士忌,隻有情報戰裡的試探和交鋒。
可是……
為什麼他會想起另一個世界三人一起飲下的酒?為什麼他會想起同位體卧底身份暴露後獨自坐在Lupin酒吧,盯着空蕩蕩的座位發呆的情形?
那些畫面不該影響他。
那些感情不屬于他。
他應該拒絕的。
他應該像往常一樣,冷靜地分析利弊,權衡得失,然後得出結論——太宰治不值得拯救,也不應該被拯救。
可他的喉嚨卻像是被什麼堵住了,連一句“荒謬”都說不出口。
港口Mafia的高層們面面相觑,臉上是純粹的震驚和無法理解的茫然。
拯救首領?那個将他們所有人視為工具、以絕對理性統治港口Mafia、最終選擇跳樓結束一切的太宰治?他們忠誠于他,敬畏他,甚至恐懼他,但“拯救”這個詞,從未出現在他們對首領的認知裡。
鋼琴師、冷血、公關官……旗會衆人的臉上更是寫滿了懷疑人生。他們和太宰治的接觸僅限于那個在港口黑手黨迅速崛起、冷酷算計、玩弄人心的準幹部時期。很快,他們就被太宰以各種明升暗降或“特殊任務”的名義調離了橫濱,遠派他地。隻有在太宰升任□□首領的那一年,他們才被短暫召回述職,見到那個坐在首領之位、周身散發着更加深沉、令人不寒而栗的孤獨與黑暗的男人。書說平行世界的人的願望是拯救太宰治,他們無法想象,卻本能地感受到那份沉重的、跨越了生死界限的願望。
武裝偵探社的大家則陷入了更深的混亂和抵觸旋渦。
國木田獨步的手指死死捏着筆記本,指節泛白。他的理性告訴他,“目的”并不能完全洗白“手段”,可他的道德感又讓他無法徹底否定一個為了世界而自我犧牲的人。
與謝野晶子環抱雙臂,指尖深陷進臂膀的肌肉裡,留下月牙形的白痕。作為一名醫生,她本能地想要拯救生命,可作為親曆過橫濱動蕩的受害者,她又很難不對導演這一切的太宰滿腹怨言,以及對不可知的變故是否會徹底打破現有的脆弱平衡的擔憂。
谷崎潤一郎隻感覺大腦像一片漿糊,從芥川說起太宰治的目的就是修複世界後,他就感覺頭昏腦漲。
救世主?敵人?算計者?犧牲者?這些标簽在同一人身上重疊,撕裂了他的認知。他看向社長,又本能地看向妹妹直美,尋求着簡單的答案,卻發現連社長都沉默不言。
大概是這一次大家沉默得太久了,久到書都主動出聲。
【你們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沒有人立刻回答。
過了一會兒,谷崎直美才仿佛鼓起了巨大的勇氣,小心翼翼地舉起手,“不好意思,我有個問題……”
所有人的目光都着落在她的身上。
谷崎直美頂着衆人聚焦的目光,深吸一口氣,問出了那個盤旋在心底的問題:
“如果隻是‘拯救’,為什麼非得用這種方式?為什麼非得讓我們看到那些——”
那些連太宰治自己都不願訴諸于口的過去,那些本該永遠埋藏的曾經。
“因為‘拯救’的前提是‘理解’。”江戶川亂步突然開口。
翠綠色的眼眸慢慢睜大,罕見地褪去了平日裡的散漫,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銳利的清明。
“你們還不明白嗎?”他環視衆人,嘴角扯出一抹近乎諷刺的弧度,“‘書’不是在征求我們的意見,而是在逼迫我們——逼迫我們‘看見’。”
“看見什麼?”立原道造不解。
“看見‘太宰治’這個人。”
福澤谕吉沉聲接話,銀灰色的眼眸如刀鋒般冷峻。
“——不是作為‘港口黑手黨的首領’,不是作為‘敵人’……而是作為‘太宰治’本身。”
大概策劃者們也考慮到世界的參差問題,無法保證同位體的想法,幹脆先斬後奏,先把大家在其他世界和太宰的羁絆攤開在衆人面前,逼迫大家去問,去思考,去直面這個被層層迷題包裹的男人。
——簡直像是另類的綁架。
——真是相當惡劣且不負責任。
【并非如此】似乎看穿了衆人的想法,書糾正道:【這不是強制性的命令,僅僅是來自其他世界的懇求——如果有人能拉太宰一把的話……僅此而已】
【即便諸位拒絕這個請求,也不會造成任何損失。你們依然可以留在觀影空間,直到世界修複完成,然後平安返回現實。】
【而且,無論各位做出什麼選擇,離開這裡後都會忘記關于觀影空間的一切,不會對現實産生任何影響。】
但書越界了。
它察覺到這個世界的人們對太宰治根深蒂固的排斥與敵意,便自作主張決定要扭轉這種看法,這才策劃了這場觀影。甚至在前期的操作中刻意遮遮掩掩——除了那幾個聰明人,大多數人都沒能看穿它的真實意圖。
“亂步先生,是這樣嗎?”谷琦看向身邊的人。
江戶川亂步沒有反駁。他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翠綠的眼眸微微睜開,目光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像是在思考什麼。
——他比任何人都更早看穿了“書”的意圖,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拯救”太宰治,到底意味着什麼。
“……”
“所以——”尾崎紅葉緩緩擡眸,绯色的瞳孔深處泛起層層漣漪,“你的意思是,那些已經消失的‘平行世界的我們’……拼盡一切,隻為了讓我們‘看見’太宰治的真相?”
【是的。】
【書】的光芒微微閃爍,像是在歎息。
【它們希望你們‘看見’,希望你們‘理解’……然後,希望你們‘選擇’。】
“選擇……什麼?”谷崎潤一郎茫然地問。
【選擇是否要‘拯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