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陽光過分刺眼的午後,中也剛結束一場耗時三天的外勤任務,回到公寓之後連鞋都懶得脫,推開門,就看見太宰整個人蜷在沙發上,繃帶纏得亂七八糟,臉色蒼白得像雪,卻還是陰陽怪氣地責備他,“呀,蛞蝓終于爬回來了?我還以為你被哪裡的野狗叼走當儲備糧了呢。”
真是一貫地令人火大。
中也太累了,三天沒合眼,眼皮上就像吊着鉛塊一樣,睜都睜不開。但是對于太宰的挑釁,中也可不打算慣着他。他先是給了對方一個白眼,接着就脫力般把自己砸到沙發上——精準地砸在了太宰身上。
“嗚!”太宰猝不及防被當成人肉墊子,發出一聲悶哼,接着就是氣急敗壞的指責,“重死了!中也你是鐵塊做的嗎?!下次垃圾回收的時候我會記得提醒——”
剩下尖酸刻薄的話中也一個字都沒聽見,他太累了,累得骨頭縫都在叫嚣。沙發柔軟的觸感,以及身上這具溫熱(雖然有點硌人)的身體,簡直是此刻最完美的歸宿。
至于太宰?不想也知道不會是什麼好話。
于是中也就像一灘融化的冰淇淋,卸了全身力氣,把自己攤平在太宰身上,甚至還調整了一下姿勢,把臉埋在太宰頸窩附近散發着藥味和血腥味的繃帶裡,舒服地蹭了蹭。
藥味?血腥味?
中也混沌的大腦瞬間清醒,他撐起身體,伸手毫不客氣地、帶着點粗暴地去扯太宰治胸前那堆淩亂的繃帶。太宰試圖掙紮,但他此刻的力氣顯然無法抗衡中也,于是中也幾下就扯開了那堆胡亂纏繞的繃帶。
繃帶散開,露出下面草草處理過的傷口,傷口邊緣紅腫發炎,有點地方甚至還滲着組織液和血液。
“怎麼回事?”
“難得遇見一條很美麗,很适合自殺的河流,”太宰的聲音因為疼痛和虛弱顯得有些飄忽,“結果偏偏在我跳進去的時候……遇到上遊開閘洩水了……”
“所以這傷是……”中也的聲音陰沉得可怕。
“是被沖下來的樹枝還是石頭刮的?誰知道呢……反正水流湍急得很,像是被一群小矮人……嘶——輕點啊笨蛋!”
“閉嘴!”中也撕開和傷口粘連在一起的破舊繃帶,盡管已經盡量小心,還是痛得太宰直冒冷汗。
草率的包紮顯然根本止不住滲血,傷口邊緣也早已感染。一股無名火“噌”地竄上腦門,燒得中也本就疲憊的神經突突直跳。
三天前他離開時這家夥還好好的,雖然纏着繃帶,但是活蹦亂跳氣死人不償命。三天!他就在外面拼命三天,這家夥就把自己搞成這副鬼樣子,一個人窩在沙發上等死!還有這身……
中也掃過地上散落的,新舊不一的繃帶,最底下的一層髒污得幾乎看不出本色。
“真難為你了,還特意在我回來前給自己重新纏了一層新繃帶,沒有直接用底下那堆發臭的舊貨敷衍我。”他扯出一個帶着硝煙味道的冷笑。
以中也的眼力怎麼可能看不出太宰身上的繃帶是相當匆忙才纏上去的,更何況最底下那層髒污發黑、幾乎和皮肉長在一起的舊繃帶,根本就是罪證!
太宰偏過頭,避開中也吃人的視線,蒼白的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細密的冷汗不斷滲出。
“中也好像老媽子……”
“呵——”
身後傳來中也的冷笑,接着是翻箱倒櫃、瓶罐碰撞的粗暴聲響。
真吵啊,這隻暴躁的蛞蝓……不過,至少沒那麼冷了。
太宰幹脆閉上眼睛,放任自己沉入混沌裡。
“嘩啦——”
中也端着盛滿溫水的盆子,另一隻手拎着急救箱,像一陣低氣壓卷回沙發旁。盆子被重重放在地上,水花濺濕了地闆。中也單膝跪在沙發前,打開急救箱的動作近乎粗魯。
“坐起來!”命令的語氣不容置疑。
太宰慢吞吞地睜開眼,瞥了一眼中也緊繃的下颌線和緊抿的嘴唇,他識相的(或者說懶得反抗),用手肘撐起上半身,動作牽扯到傷口,又是一聲悶哼。
中也看也不看他痛苦的表情,直接擰幹一塊消毒紗布,毫不留情地按上那片紅腫發炎的傷口。
“啊——!”這次是貨真價實的慘叫。消毒水滲入新鮮創面帶來的尖銳刺痛讓太宰整個人都彈了一下,臉色慘白如紙,冷汗涔涔而下,“混、混蛋中也!你想謀殺搭檔嗎?!”
“謀殺你?”中也冷笑,手上的力道一點沒減,甚至更用力地擦拭着傷口周圍的血污和滲出的組織液,動作又快又狠,“你還用得着謀殺?青花魚不是最擅長找死嗎?這點疼就受不了了?”他的聲音壓抑着翻江倒海的怒火,還有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恐慌。看着那片皮開肉綻的傷口在自己手下被清理,露出更清晰猙獰的模樣,心頭的火越燒越旺,但手上的動作在最初的粗暴發洩後,還是不由自主地放輕了一點,更仔細地避開最脆弱的部分。
“我可沒打算……被疼死啊……”太宰疼得牙齒咯咯作響,眼前陣陣發黑,卻還是強撐着嘴硬,“我隻是……在控訴中也野蠻的急救技術!簡直是酷刑!你這隻沒輕沒重的暴力蛞蝓……啊!輕點!”
“你這點傷,離被疼死還遠着呢!”
中也對他的控訴置若罔聞,專注清理傷口。扔掉染血的棉球,換上新的,再次浸透藥水覆蓋上去……等到傷口處理完畢的時候,中也的額頭也溢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而太宰,已經真正成為了一隻上岸翻肚的青花魚,連吐泡泡的力氣都沒有了……
——
——
“中也在想什麼?”幻影的太宰輕聲問道,聲音像一縷飄忽的霧。
中也從回憶中抽離出來,再度回到這個恍若隔世的首領辦公室。
“……想起某個混蛋說我嬌氣的事。”
‘太宰治’歪了歪頭,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困惑表情。這個表情太完美了——完美到讓中也再次确認了這絕不是真正的太宰。真正的太宰治(首領版)從來不會把情緒表現得如此直白。
中也盯着那個過于完美的困惑表情,突然嗤笑一聲。
“你這張臉,真是讓人……不爽得想打你一頓。”他伸手探向西裝内袋,習慣性地想掏煙,又想起來這裡是自己的意識深處,便煩躁地收了手。指尖無意識地撚了撚,似乎還殘留着那日太宰身上滾燙的溫度和傷口粘膩的觸感。
“你這混蛋……明明自己非常怕疼,偏偏又要作死。每次我出差回來,都能把自己搞成一副半死不活的鬼樣子等着我,好像專門為了給我添堵似的。”
‘太宰’安靜地注視着他。
“那次也是……不知道在哪塊泥地裡爬過,既不去醫院,也不處理傷口,等我回來的時候你都快翹辮子了,還他媽嘴硬。”中也微微眯起眼,“也不知怎麼的,我們吵着吵着就開始翻起舊賬,後來又話趕話吵到了誰更耐造誰更嬌氣這種白癡問題上。”
中也已經記不住他們的話題是怎麼莫名其妙轉到誰更嬌氣上面的,反正和太宰在一起,話題總是這樣莫名其妙地跑偏。
“你細數我破講究,帽子沾點灰就皺眉、衣服要按照深淺排列,連手套都要用特定牌子的洗滌劑……我也數你自殺狂、因為文件太多就裝病逃走,因為螃蟹季節過了就絕食抗議,手指被文件劃傷一道小口子就嚷嚷着要截肢,連痛都喊得比别人做作……”
回憶讓他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随即又抿緊。
“我們倆……你也知道,十五六歲的時候,幼稚起來能有多幼稚。就算是這種白癡問題也炒出了真火,你列舉我‘像個暴躁精緻大小姐’的證據,我控訴你‘不可一世的少爺做派’……直到你提起——‘那次’我生病,燒得迷迷糊糊,喝水要人喂,頭疼要人揉,蓋被子還嫌重,稍微吵一點就哼哼唧唧……”中也的語氣變得有些氣悶,“……我沒法反駁,于是這場争執又是你占了上風。”
‘太宰’依舊沉默,安靜地傾聽,像一個完美的人偶。
中也的聲音更輕了,像在講述一個隻屬于自己的秘密:“……但其實那次,我是故意的。”
他擡眼,看着眼前這個精緻的赝品,莫名地,一股強烈的傾訴欲混雜着無處發洩的懷念湧了上來。
“…那年冬天。”中也的聲音帶着沉澱下來的疲憊,“剛結束關東那票麻煩的任務。下了好大的雪,回程的時候,路都封了,車也莫名其妙動不了。”
他沒再看眼前的幻影太宰,目光似乎穿透了牆壁,落向某個遙遠模糊的冬日。
‘太宰’同樣沒有說話,臉上那種刻意為之的虛假笑容早已慢慢淡去,隻是靜靜地看着中也,眼神似乎也飄向了同樣的時空。
“白癡一樣……打雪仗。不,是你單方面挨揍。”中也的嘴角幾不可查地牽動了一下,“也不知道你從哪裡掏出來的雪球,凍得像石頭,砸得我後頸生疼。”他頓了頓,語氣裡的煩躁掩不住一絲更深的情緒,“結果自己腳滑,摔溝裡了。腿‘咔嚓’一聲,比冰塊砸石頭還響。”
他眼前似乎又浮現出太宰那家夥裹着繃帶像個雪球似的滾下去,然後半天沒動靜的模樣。當時氣得要死,沖過去才聽到那家夥哼哼唧唧喊疼。
“……雪太深,車根本開不進來,地方又很偏。”
“然後呢?”‘太宰’的聲音很輕,沒有之前的戲谑,隻有純粹的探詢,好像他本人真的在好奇這段回憶的細節。
“然後?”中也嗤笑一聲,帶着點自嘲,“背着你呗!你那點體重,輕飄飄的,斷了條腿也沒沉多少。”他像是憶起了當時的情景,皺緊眉頭,“但雪下得真大……風跟刀子似的刮得人生疼。路上一輛車都沒有,連個鬼影都看不見。你趴在我背上,疼得直抽冷氣……偏偏嘴還硬得很,一路都在抱怨冷死了、中也蠢死了背得一點都不穩……像個永遠也填不滿的黑洞一樣碎碎念。那會兒我就想着,你這青花魚要是真凍死在我背上,算你運氣好,省得我以後動手了。”
“中也真是好狠心啊。”‘太宰’适時地接了一句,語氣卻沒有譴責。
中也沒回應這句話,而是繼續回憶。
“背着你走了不知道多久……天都黑透了。雪光映着才勉強看得見路。……直到快凍僵的時候……”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那個轉折點,“一輛破舊的老爺車,開得比蝸牛還慢,估計也是被困住的。車上隻有一個老爺子,好說話。我……我們說了什麼來着?記不清了,反正他同意送我們一程。”
中也的眼前好像再次映出了記憶裡那束破開黑暗與風雪、如同奇迹般的車燈。
“送去了我的集裝箱?”‘太宰’輕聲問。
“嗯。”中也應了一聲,目光顯得有些空茫,“到了你的破集裝箱……那裡像個冰窖。把你扔床上的時候,你那張破嘴還在碎碎念,什麼‘中也動作好粗魯’,‘背得真不舒服’之類的廢話……欠揍得要命。”他的語氣聽不出是憤怒還是别的什麼,“結果沒過多久,你自己就安靜了。渾身燙得吓人。”
中也的聲音低了下去:“發燒了。鬼知道是凍的還是摔的……集裝箱裡什麼藥都沒有,連杯熱水都難弄。隻能燒了爐子……但破爐子也沒什麼用,很快就被吹滅了,怎麼都點不燃。”
“之後呢?”太宰的聲音輕得像一片雪飄落在肩頭。
“後來就聯系了森首領和醫療班,本來是想走的……”中也抱怨道,“那鬼地方凍死人了,床闆硬得硌人,連條像樣的被子都沒有。結果剛站起來,就看見你這混蛋冷得牙齒打架,臉上一點血色都沒……燒得直打顫……”
“鬼使神差吧……或者說我那時候腦子也被凍壞了。我把你那破地方僅有的幾塊破布全堆你身上……沒用,你抖得更厲害了。”
“然後你就擠上來了?”
“……嗯。”一個極其低沉、含糊的音節,幾乎融化在空氣裡。
“地方那麼窄,就……一張破‘床’,沒處待。”中也側過臉,像是在對牆壁解釋,聲音帶着壓抑的澀啞,“你燒得……縮成一團。”
“我躺上去的時候……空間就沒了。”
“本來我靠着外邊,門口那破鐵皮根本擋不住風,我冷得手腳都快沒知覺了……”
“那個笨蛋,明明自己都燒糊塗了,渾身滾燙,居然還硬撐着爬起來,非要跟我換地方!嘴裡還嘟囔着什麼‘凍僵的蛞蝓就不好吃了’之類的鬼話……”
中也的拳頭無意識地握緊,又松開。記憶裡那個燒得面頰通紅、眼神渙散卻異常固執的太宰,清晰得神經刺痛。
“煩死了。”他低聲罵了一句,不知是在罵當時的太宰,還是罵此刻回憶的自己,“……我把你按回去了。你那點力氣,燒成那樣還想跟我争?笑話。”
“後來才發現,你那塊也沒好到哪裡去,集裝箱的牆面都結了霜,摸上去跟冰一樣,風從門縫和破洞裡鑽進來,像刀子一樣來回割人……”
停頓了很久,幾乎以為他不會再說下去時,他才極其艱難地補充,仿佛從喉嚨深處擠出來,“……你就蹭過來了。真他媽煩人,明明燒得迷迷糊糊,還挺會找熱乎地方。”
黑暗裡,兩個少年緊緊擠在狹窄的鋪位上,共享着唯一的、單薄的被子。太宰燒糊塗了,一會兒喊冷往他身上貼,一會兒喊疼蜷縮,冰涼的繃帶蹭過中也的手臂,然後被中也緊緊地擁在懷裡,用身體散發的微弱體溫去暖那個不斷失溫的同伴。
‘太宰’發出了然的聲音。
“中也真是不坦誠啊。”
中也置若未聞,繼續說道,“……也不知道怎麼睡着的……或者根本沒睡着,隻是凍僵了、累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