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善沿着水泥路回到小紅家的時候,天剛剛亮。
小紅的爺爺正在一棵梧桐樹下磨刀,而後一轉身在樹下吊起個小東西。他的刀在那毛茸茸的小東西的身上輕飄飄往下劃拉了兩下,剝出來條粉紅色的肉。他拎着刀和肉往屋檐下走,放進了一個正煎得冒泡的瓦罐裡。
那小東西有鼻子有眼,原來是被陳鮮花打死的那隻小狗。
尚善沒忍住,在那棵梧桐樹下笑得肚子痛。她踢了踢還沒她腳大的兩塊狗皮,笑得前仰後合。
小紅從屋裡走出來,他畏縮着不敢上前,低低喊了聲教母。
尚善瞧着他擺擺手,示意屋檐下的瓦罐。
“吃飯去吧。”她說。
小紅盛了碗白飯自己坐在拐角吃了。
小狗肉嫩,都不用切,用筷子撕兩下就行。她坐在梧桐樹下,看着爺孫倆人吃得幹幹淨淨,沒給忙了一夜的陳鮮花留一塊。她又是拍着大腿笑得痛快淋漓。
自從那夜過後,紙條再也沒出現過。
尚善非常自在,她和小紅插科打诨,上山下河,或許紙條的确是把時間流速加快了,暑假很快過去。
小紅要背上他那破破爛爛的書包上學去了。
上學要走半個小時的山路,天蒙蒙亮就得起床,閉着眼刷牙洗漱,拖沓着鞋往學校去。所有的孩子都要上學,慢慢的路上就彙聚起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學生。
小紅一個人走在路邊,低着頭也不說話。
“别理他!他得了紅眼病!隻要和他對上眼就會被傳染的!”他弟弟高聲道。
紅眼病其實就是開學前幾天的事。小紅某天醒來發現眼皮就像是被粘住了一樣,他睜不開自己眼睛!他以為自己要瞎了!于是慌裡慌張地起床用冷水洗了洗臉,慢慢睜開眼睛發現眼垢結了厚厚一層,更可怕的是他那雙紅通通的眼珠,吓了他自己一跳。
他的眼睛就這樣紅了好幾天,沒有人告訴他需要吃藥,需要看醫生。在這樣堅定的沉默中,小紅也僥幸地以為或許隻要睡一覺眼睛就會好起來。
直到今天早上,他看見自己紅透了的眼珠子,他沉默了很久。
“紅眼病!紅眼病!”
小紅背彎得更狠,提起步子走得飛快,将所有人甩在身後。
尚善也不說話,笑嘻嘻地跟着。
“教母很期待開學嗎?”
“期待啊。”尚善如實回答。
小紅低頭不語,好久才道:“教母,我會不會瞎掉?”
“不會。”隻會看不清東西而已,兩米之外都看不清。
“我好害怕啊。”
“都說了不會瞎的,怕什麼?”
學校在一處山坡下,水泥路沿着山蜿蜒繞下去,但不能走那條路,太遠了上課會來不及,孩子們會沿着一條陡峭得摔跤的石頭山坡下去。
這山坡在一片松樹林當中,每逢下雨天就是一條彙聚起來的山上黃泥溪川,沙石俱下。天晴的時候,松樹林會遮擋住烈日,不光人喜歡走這裡,蟲子也喜歡。尤其是成團成堆的千足蟲,密密麻麻的腳爬得飛快,一不小心就鑽進了褲腿。它們不咬人,隻是看起來太過惡心。一抖褲腳,蜷成一團順着小腿滾出來。
此時此刻,小紅看着山下的學校,他昂起頭看來,表情坦誠地一塌糊塗,他焦慮恐懼、煩躁不安,他還不懂得掩飾自己的弱小。
“教母,我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麼。”他長長出了一口氣,“我有點難過。”
尚善目光掠過學校簡陋的青瓦屋檐,冷漠地吐出兩個字。
“偏心。”
你所有的家人都偏心你弟弟,所有的家人都不愛你。
小紅咬住了下唇。
她繼續道:“你以為偏心是愛多愛少的區别,但其實偏心有愛和不愛甚至愛和厭惡的區别。”
“我知道了!”小紅高聲打斷她,悶着腦袋朝石頭山坡沖下去。
但尚善隻是一個遊魂,他怎麼可能比她快。她露出一抹殘忍的微笑,緊緊跟着他,繼續道:
“就比如你奶奶,她就偏心你弟弟。她不是常常說你年紀大要懂事所以才要你處處讓着你弟弟嗎?她騙你的!她就是——就是不喜歡你而已!哈哈哈哈哈哈……她厭惡你!你還沒察覺嗎?”
石頭坡陡峭,咚咚兩聲,小紅連摔兩個大馬趴。被他身後不遠處的孩子們看見,又是一陣刺耳的嘲笑聲。
“閉嘴!”小紅尖叫。他的那雙兔子眼紅得要滴血,連眉宇間都氣得泛紅,臉紅脖子粗。
尚善面無表情地直起身。身後不遠處的那群孩子也霎那間安靜。
“去找村裡醫療室的醫師開點治紅眼病的藥,不然以後兩米外就看不……”
“不要你管!”
小紅站起身朝着山下跑去,他倔強得像隻峭壁間跳躍的瘦小羚羊,飛快消失在視線中。
尚善也不着急,慢悠悠地朝着山坡下飄去。她來到了黃色圍牆的希望小學,學校小得可憐。
教學樓三層,操場就是個籃球場,籃球架連網都沒有,唯獨一杆紅旗占據最中心的位置,風聲飒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