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善轉身進了操作室,任鴻飛擡頭看了她一眼,手指依舊飛速在系統上點着:
“吓到你了嗎?”
尚善沉默了下,不答反問道:“這一切真的都是歸山秋做的嗎?”
“說說你的看法。”
尚善目光從操作面闆上掠過,道:“操作室内沒有打鬧痕迹和昏迷藥物的味道,我剛才也觀察過洛桑,他一沒有被注射昏迷藥物的針口,而沒有被打暈過去的傷痕——這一切都很奇怪。”
“為什麼洛桑會暈倒?為什麼小日頭那隻小狗沒有出現?”尚善眨了眨眼,“雖然我在歸山秋手上吃過虧,但……我覺得不能因為一個人瘋就覺得他壞?瘋子未必是壞人,他們也許是太過痛苦。”
任鴻飛終于擡起頭,他看尚善的目光裡全是純粹、理所當然的贊賞。他用眼神誇她,熱烈而真誠。
“還有一件事,我在審訊中闡述過一遍,現在我再說一遍。那天除了我之外,見到螞蝗的還有洛桑頓珠的那隻機械狗。”
任鴻飛不說話,隻是笑着看她。尚善以為他信了。但很快,尚善在這種贊賞中看出了一種逗小孩的玩笑意味。
尚善皺眉。
“你說得很對。”任鴻飛對她的話一點都不吃驚,他按下最後一個按鈕,而後起身繞過尚善,打開了操作室的門。
“但我甯願相信一個昏迷的人,也不願意相信一個殺了人的瘋子。”
這前後的轉變太過迅速,打得尚善措手不及。她明明将所有的刻意迹象都擺在了他面前,即使不相信也該懷疑一下吧?
“任鴻飛!”尚善伸手去攔他,一轉身看見了洛桑虛弱的臉色。
“任隊。”洛桑扯出一抹蒼白的笑,“尚姐。”
尚善收回手,也不知道自己剛才的話他聽進去幾分。她平淡地松開了手。
短短幾分鐘後,全部吸血蝗包括人傀都被隔離在零号車廂外。所有人都裝備完整,武器資源一并分配完放在各人腳邊。
趙賦昇還順勢從頭到腳洗了一遍才穿上作戰服,路八千和慕容勝男正在大嚼軍糧,芙蓉給歸山秋打鎮定劑。歸山柰帶上了防護面罩,看不清她的神情,隻知道她一直緊緊握着歸山秋的手。
任鴻飛利落地套上軍綠作戰服,尚善婉拒了他的幫忙,自己穿上了防彈背心。任鴻飛不自覺地撓了撓鼻梁。
如此一番準備,距離火車到站還剩下兩三分鐘的樣子。尚善自覺走到門口,但一回頭發現所有人都沒有動。
任鴻飛坐在人群中央,他平靜地看了一眼手表,手槍上膛。
“還有時間,正好我們來決定到底是誰殺害了幸存乘客?又是誰在控制室中肆意妄為?”
歸山秋倒在歸山柰懷中,睜着無神采的眼,下颚冒出青青胡茬。洛桑被攙扶着坐上了座椅,為了防止他歪倒,趙賦昇還扶住了他的肩膀。
兩人都在任鴻飛對面,任鴻飛有一下沒一下地摸着槍柄。
尚善站在兩人身後,她看見任鴻飛嘴角勾起,臉上浮現冷酷殘忍的笑意。其實那并不能算是笑,隻能說是一種懲罰的前兆。
她從未見過任鴻飛這種模樣,眼下忽然有些說不出的陌生。
“誰先說?”任鴻飛問。
“我……隊長……我來。”洛桑掙紮着舉手。
“我原本遵循勝男姐的安排,一直都在操作室裡站崗。快到半夜的時候,我聽見有人輸密碼要進來。我一看是……是歸山秋。我根本沒有防備他,我一看是他就轉過頭去了,但我沒想到他拿了毛巾來捂我的口鼻,我聞了一下馬上就不省人事了。等到再醒過來,就……就看到你們了。”
洛桑說完大口喘氣,似乎是累極了。
“山秋,你呢?你說!”歸山柰拍了拍歸山秋的胳膊。
歸山秋隻是笑了一下:
“沒什麼好說的,弄死我吧。我早點去陪小弟。”
衆人沉默了會兒,任鴻飛忽然問洛桑:
“你的狗呢?”
洛桑神情慌張了一下,看向歸山秋:
“我的狗呢!你把我的狗藏到哪裡去了!”
歸山秋終于轉過臉看了他一眼,然而沒說什麼好話:
“滾開,看見你這副嘴臉就惡心!”
洛桑頓珠臉憋得通紅,道:“秋哥你……”
“夠了。你們之中有人在說謊。”任鴻飛擡手抽出一把小巧的匕首,“但我審問人的規矩你們都知道。”
洛桑和歸山秋不約而同地看向他。不同的是歸山秋看得是任鴻飛手裡的刀,而洛桑看得是任鴻飛含笑的臉。
刀尖朝着兩人的大腿就削了下去,削出不薄不厚的一層皮肉。兩片肉挂在刀背尚,圓潤且能透過光。
洛桑喉嚨裡急促地咕噜一聲,而歸山秋動都不動。
反倒是歸山柰急得冒汗:“山秋!你說話啊!姐姐已經失去一個弟弟了,不能再失去你了!”
任鴻飛将兩片肉一抛,抛進了裝着畸變螞蝗的玻璃瓶中,眼睜睜看着它迅速吞噬完。
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說過這是場簡單的問詢,他的所有隊員顯然也清楚他的審查方式,沒有一個提出異議。
他挑的位置很極端,最接近大腿上的大動脈血管。
這場嚴刑逼供,配上任鴻飛臉上捉摸不透的神情——不像是為了得到什麼結果,反而像極了是他玩心大發。
尚善收回目光,抱膝坐在了門口,她不再去看車廂内的紛雜。她這才感覺到任鴻飛是自己創造出來的人物。
他和她存在着一點源遠流長的殘忍。
尚善開始思索事情的起源。
安德魯根本沒有攜帶吸血蝗,而她身上的吸血蝗自始至終都沒有孵化,那麼唯一和吸血蝗直接接觸過的就隻剩下了洛桑頓珠的那隻機械狗。
那天如果狗身上還殘存着吸血蝗呢?
洛桑的機械狗她也見識過,吧根本不是歸山秋一個神父醫生可以應付的,從它能夠單獨對抗吸血螞蝗就能知曉機械狗的威力,所以洛桑極有可能在撒謊。
機械狗不是歸山秋弄不見的。
但是為什麼呢?他的動機是什麼?而歸山秋又為什麼不願意說出真相呢?
車廂内又傳來洛桑的一聲慘叫。
尚善揉了揉耳朵,她絲毫不懷疑如果任鴻飛問不出來什麼東西,在到站後他真的會把這兩個人一刀一刀割死。
一個能為隊友舍棄生命喂螞蝗的人,為什麼也能如此輕易地要了隊友命?如此這般複雜,但是小紅,你真的不怕自己也有被隊友要了性命的時候嗎?
“山秋,你真的想要姐姐的命嗎?你想要姐姐也陪着你去死!是不是!”
歸山柰尖銳的嗓音從車廂内傳來,過了好一會兒,歸山秋終于開了口。
“是我殺了那些人。我用他們做溫床去喂養變異螞蝗蟲卵,借以汲取激素。給他們放血喂給小弟,我……你們走後,我發現小麃的手指動了動,後來他睜開了眼睛。”
歸山秋似乎在哭。
“我其實清楚那不是人的眼神,更不可能是小麃的眼神。小麃喊我哥,從來不需要我教。我伸手就能摸到他後腦勺皮下蠕動的螞蝗,他身上依舊是死人的體溫,我其實都知道的。隻是我太……太絕望了。他是我弟弟……他怎麼能死在我前面?我迷暈了洛桑頓珠,因為我猜到他一旦醒着就會阻止我。可是,他變了。”
洛桑的喊叫聲傳來:“是他!隊長!真的不是我!”
“安靜。”
“繼續說。”
歸山秋冷笑了下:“我隻做了這些,至于其他的事情你們應該問問洛桑。問問他對自己的狗做了些什麼?如果你們現在去控制室最下面的儲物格裡找,或許能找到那狗的芯片。至于身軀,早被他一塊塊分解扔出車外了。”
洛桑面色漲紅:“我為什麼要殺我的狗!你誣陷我!誰不知道我把我的狗當作命一樣!”
“是。或許是你自己不想活了,先殺了狗讓它去那邊陪你呢。所有人從黎明号出來都或多或少出了問題,趙賦昇疑心自己被啃斷的腿,尚善被蟲蛀空的胳膊,你呢?你怎麼會半點事沒有?”
“怎麼偏偏說我?任隊呢!他不也什麼……”
路八千打斷他:“你也能和任隊比?照照鏡子吧!”
恰如其實,尚善在操作室最底下的櫃子裡摸出被掰成兩半的一塊芯片。她将兩半芯片拼合在一起,還是不能想象這是那隻活潑護主的小狗。
尚善朝着任鴻飛舉起了那兩片芯片,如此人證物證俱在。
洛桑回首看了一眼,眼中的憤恨幾乎凝成實質,他狠狠刺了尚善一眼。
“賤人。”他罵。
“砰!”趙賦昇重重地給了他一拳,他極其失望,近乎厭惡地開口:“我以前是這麼教你的?”
洛桑的腦袋偏向一邊,他低垂着臉吐出一口血。
此時火車整個往前送了一下,輕微的震動從地闆穿了上來。所有人意識到——火車到站了。
任鴻飛收起匕首,起身:“所有人準備下火車,我們到隧道了。”
趙賦昇抽出一副手铐将洛桑拷在座椅上,歸山柰扶着歸山秋起身,芙蓉順勢包紮好歸山秋的傷口,将身下的藥物放在洛桑腳邊。
小小一副手铐是困不住洛桑的,這時趙賦昇對昔日隊友的仁慈,任鴻飛默認了他的行為。
任鴻飛:“火車還有十分鐘啟動自毀。”
所有人拿好裝備武器,佩戴好護目鏡,等待車門啟開,動身下車。
尚善想了想,最後将手裡的對講機抛到洛桑懷裡。
“最起碼,告訴我們為什麼?”她說。
他們離開的速度極快。
等到他們全部離開火車,火車門即刻關閉。
至此洛桑頓珠都沒有辯解一句話。
門關上了。
這隻穿梭在沙漠大地表面上的機械巨獸仿佛累了般呼出最後一口低沉笛聲,而後漸漸熄滅了火苗,安靜等待着它的死亡。
所有人來到火車外,外面依舊是陰天,沒有雨也沒有日光。仿佛永遠也晴不了。天空中是翻滾的烏雲,病弱的日光幾乎沒有。
尚善看了看時間,應當是傍晚時分。
這裡沒有一株明日黃花,腳面下是滾燙的沙子,遠處直至目光盡頭都是連綿起伏的沙丘、戈壁,不見一絲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