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是個人都想要決絕地返回火車内，大自然的怒火讓人膽寒。
“我們腳下這片沙漠叫什麼名字？”尚善開口問。
“首都。”
末日天災，轉眼間就是一座城市的覆滅，人類苦苦掙紮在自然的嬉笑怒罵間。
列車停在隧道站，但站點離真正的隧道還有八公裡，他們還需要沿着隧道走上一截。
“出發。”任鴻飛回身要牽住尚善的手。
尚善頓了頓，她現在一看到他的臉就想到了他割肉時露出的那種陌生的笑，她不動聲色地避開任鴻飛，獨自往前去了。
任鴻飛望着自己落空的手，目光下意識地追随尚善背影，反應了三秒，緩慢地眨了眨眼。
是哪裡、是什麼時候……他讓她厭惡他了。
一路行走，尚善隻感覺如芒在背。她幾乎很難忽略任鴻飛锲而不舍的目光。就在她忍不住轉身對峙的時候，趙賦昇手中的對講機響了。
“趙哥，是我，洛桑頓珠。”
衆人一時間站住腳步，有人望向趙賦昇手中的對講機，有人看向身後已經燃燒起來的“先行者”号。
“是我殺了小日頭，我一塊一塊拆卸掉了它，我還哄它這一次終于要去天國去看阿爸阿媽了。我是不知道機械小狗疼不疼，但我知道那時候我心裡的确不好受。我求了那麼多人才給它鑄造了一塊小小的芯片。但我不該把它的靈魂禁锢住，它本該早生極樂。鑄造和掰斷那塊芯片，這兩件事我不會後悔。”
洛桑沒有哭，隻是很平靜、疲憊地一直叙述着。
“我對不起我的小狗，我也對不起大家。我騙了山柰隊長，我在審訊時撒了謊。我根本沒有看見草原……也沒有雪山……更沒有什麼成群的牛羊。我撒了謊。我向天神告解我的罪。”
一排腳印從衆人身後延伸回去，起點是先行者身上的熊熊烈火。
“黎明号站點裡，我進入了天國。我、看見的是不斷鳴叫的、饑腸辘辘的秃鹫。它們不斷地盤旋在白雲藍天上，不斷地盤旋在我的頭頂。我聞到一股惡臭氣息，低頭一看我開膛破肚，躺在天葬台上，我的阿媽正拿着石頭砸爛我的腿骨。”
“她手一揚，把我喂給了天上的秃鹫，我一點都不害怕，我從我阿媽身體裡來，我愛敬她。我很久沒見過我的阿媽了，我想念她。我幾乎不能從那樣的夢裡醒過來。即使是醒過來我也一直能聽見阿媽說的話——她叫我從地獄中醒來，而今身在地獄，我馬上就可以解脫了。”
“螞蝗也是我從小日頭身上發現，我要幫助大家一起解脫。安德魯是我殺的，我不能暴露，我要盡可能地拖延時間，直到讓這輛巨大的螞蝗火車返回基地，把身軀滋養活物，這樣解脫的人就更多了。”
趙賦昇拿着對講機的手有點抖：“洛桑，你聽我說……”
“你們還記得在黎明号電梯裡，有一層全都是墓碑吧。我在上面看見了我們所有人的名字。我想，那應該就是我們的歸宿了。朋友們，我要死了，但我其實隻是先一步走向我的歸宿，這沒什麼不好。車廂門系統是我操縱的，我原本想要發射核彈，可惜程序被更改了。我隻是不想大家再奔波了，沒有意義的——隧道嗎？那隻是處白白送命的絕境。”
洛桑頓珠的聲音輕輕笑了一下，似乎放松到了極點，低低疑惑道：
“趙哥，你把我教得很好，你的厭世我也一并繼承，所以為什麼不和我一起升入天堂呢？”
對講機的聲音戛然而止，信号中斷。與此同時，不遠處的火車發出一聲不小的爆炸聲。
風中升起一股濃煙黑霧，刺鼻的燃燒味不斷從上風向襲來。
“加快步伐，我們在三分鐘内需要出爆炸波及範圍。”
任鴻飛抽出趙賦昇手上的對講機，他拍了拍趙賦昇的肩膀，率先邁開了步伐。
其他人陸陸續續跟上。
尚善閉上了眼。她忽然明白，其實“劉春桃”那女人半點沒錯，它的話真的想鬼一樣纏住了所有人。她擡腳跟上大部隊，心下隻覺得悲涼。
洛桑頓珠死了。
在沿着鐵軌走了大概三公裡遠的時候，身後傳來一聲轟隆炸響，震得人肺腑發顫。所有人緩了緩，看向身後。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
“回不去了，走吧。”
天黑得更厲害了，仿佛暴雨來臨。
衆人低頭趕路。
走着走着，尚善的心緒開始發散，可想來想去始終繞不開即将到達的隧道。
所有人都對隧道避諱不言，而剛剛洛桑更是說隧道是絕境，他們對于隧道的忌憚連她都能感受到。一點都不像她所設想的狀态。
尚善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會不會是因為……忽然，有人輕輕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看後面。”
是慕容勝男。她在尚善耳邊低聲道：
“後面有東西跟着我們。”
隊伍依舊往前，尚善和慕容勝男走在隊尾。尚善一下子收起心思，她用餘光去看，稍稍側目掃了一眼身後，隻能瞧見模糊起伏的沙堆。
正當她以為慕容勝男看錯的時候，忽然瞧見一堆沙動了起來，匍匐着朝前爬了幾步後又爬在了地上。
尚善收回目光：“能看清楚是什麼嗎？”
慕容勝男搖了搖頭：“天太黑了。那東西從我們出火車就一直跟着了，我還以為是我眼花就沒禀告隊長。直到我剛才聽見……”她閉上嘴，眼神示意尚善去聽。
尚善垂下眼眸。
一種很微妙的動靜從大後方傳入她的耳中，就好像是靜谧池塘中咯咯咯的蛙叫，又像是森林高樹中啄木鳥笃笃的啄木聲。由遠到近，由高到低，漸漸消弭在身後兩三米處。
“去禀告隊長。”尚善立刻道。
慕容勝男點了點頭，看向尚善：“你去。”
尚善：……
慕容勝男亮出自己的肱二頭肌：“怎麼看都是我留守後方比較合适吧。”
然而還沒等尚善上前，天空好似落了雨。
尚善眯着眼，隻覺得天上的烏雲翻滾得更厲害了些，而身後不遠處一大片烏雲正更加迅速地飄了過來。
一時不察覺，一滴雨砸在了她的面頰上。她忽然像是被燙了一下一樣，一摸臉上的水滴摸了一手的血迹。
又是一滴雨，落在她手心上。
咝咝——她眼睜睜看着自己手心升起一絲極細極細的白煙，灼燒感迅速從掌心傳來，尚善觸電般抖了一下。
“是酸雨！”她喊了一嗓子。
任鴻飛回首看她，目光觸及她臉上的傷口，瞳孔一縮。
“跑！”
尚善的手腕被他抓住，所有人飛速地往前跑去！奔跑中，周圍的一切都搖晃起來，尚善隻覺得身後的風追着他們跑，前方任鴻飛的發被狂風擾亂，飄揚又蕩下。
他手心滾燙，抓得她骨頭疼。
然而人如何能跑得過天上的風雲呢？
尚善幾乎聽見了身後雨點落地的噼裡啪啦聲音，比她的呼吸聲還要刺耳。
跑……跑不動了！
手電筒不知被誰撞了一下，奔跑中掉在了身後。黑暗中，衆人一時間如瞎眼蜻蜓腳步匆忙！一時失手，尚善和任鴻飛直接分開！
“尚善！”
沒了任鴻飛的幫助，尚善的速度即刻慢了下來，黑暗中她雙腿又沉又重，幾乎想要停下。
然而就在下一刻，身後一束光漸行漸近，逐漸和尚善平齊！尚善轉過頭一看——
好大一條傘蜥蜴啊！
一條一人高的傘蜥蜴嘴裡叼着他們剛剛掉落的手電筒，和人一樣下肢兩條腿瘋狂邁步，上肢擺開，走得那叫一個虎虎生威！
隻是尚善和那條蜥蜴對視一眼，雙雙露出了驚恐的神色。
尚善：……你他媽怕什麼！你這嘴一張能吞半個我！
一滴雨掉在蜥蜴的尾巴上，它疼得往前一竄，脖子上的薄膜猛地一攤，短小的前肢還想往後摸摸自己的屁股！嗓子裡叽裡咕噜像是狗在哼唧！
它朝尚善眨了眨眼！脖子一扭，人模狗樣的，像是在示意尚善什麼。尚善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在一條蜥蜴的臉上看出委屈和焦急的神色，她瞧見隊伍中每一個人身邊都站着一條巨大的傘蜥，它們似乎是故意按照這種隊列分布的。
那傘蜥見尚善不解，它邊跑邊往尚善這邊一撞。就是這一撞，尚善腳下一歪，眼見着就要摔倒，她手一伸直接揪住了傘蜥的“傘”！
“叽叽叽！”疼得傘蜥一聲叫喚。
尚善順勢整個趴在了傘蜥背上，但它居然沒甩開她，反而身子往前一趴，四肢着地加速跑了起來！
轉眼間，尚善就跑到隊伍前方。電光火石之間，尚善靈機一動，朝着身後衆人喊道：“抓住它們！趴在它們身上！快！”
身下的小傘蜥發出贊賞的一聲叽叫！
任鴻飛瞧見尚善的做法，直接翻身利落騎上身邊的傘蜥。他的手法倒是比尚善溫柔，隻抓住了傘蜥背上的一處尖角，尖叫是傘蜥的盔甲，抓得再緊也不至于傷害到傘蜥。
其餘人有樣學樣，幾番嘗試也都騎上了各自的傘蜥！就這樣，為了躲避身後的酸雨，一群人騎着傘蜥在沙漠裡狂奔。
這夜晚，哪怕下着大雨，四周也格外得亮！
就在尚善幾乎被颠得要吐出來的時候，頭上發亮的烏雲一下全黑了。她和身下的傘蜥齊齊摔在地上，這才發現自己被它帶到了一個洞穴裡。
說是洞穴也不恰當，不過是一塊巨大無比的石頭一端墊着一塊稍小一點的石頭，撐起來個頂。
下一個，這石頭洞穴裡接連飛撲進來八九條傘蜥，所幸地面堆滿了沙子，滾一圈也不傷着。
趙賦昇還沒把沙子吐幹淨就開始罵：
“老子要是被澆成秃頂，我他媽架個炮轟死你個賊老天！”
尚善默默往裡面縮了縮，給更多人讓出位置。她暗忖怪不得這一片沒有明日黃花，這樣厲害的酸雨什麼植物都生存不下去。
就在最後一人縮進石頭下時，酸雨順着石頭屋頂邊緣就落了下來，噼裡啪啦打得四周一片咝咝灼燒聲，刺鼻的白煙升騰而起遮蔽視線。
其餘的傘蜥圍上去舔舐最後一隻傘蜥的傷口，芙蓉也開始挨個檢查各人的傷勢。
其中路八千傷得較為嚴重，他個頭高偏偏騎上了隻體型較小的傘蜥，所以最後一位到達，挨的酸雨也最多，背上腐蝕出大大小小的坑洞。
不過他個大男人倒是硬氣，一聲不吭，還笑着給最後那隻小傘蜥豎起了個大拇指。
最後，芙蓉看着尚善的臉歎了口氣。
尚善摸了摸臉上的紗布，自豪道：“這就是我大女人的勳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