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善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種穿透身軀的刺骨冷意,接着才聽見風聲掠過山間的呼嘯嗚咽。
她睜開眼,萬千大山快被大雪掩埋住,雪色白得紮眼,仍然掩埋不住泥上腐爛的枯枝落葉。
太冷了,冷得人牙齒打顫。
尚善擡起手抱住自己——咦,手長回來了?
她伸出手掌轉了一圈,發現自己的軀體呈現出冰雪色的透明,雪花穿透她的軀體落在地上。
怎麼?真的變成鬼了?
她笑了一下,似乎腦袋被打稀碎的痛苦散去了幾分。忽然間,她餘光飄向了大山中唯一一點亮光,那是唯一一間亮着燈的小屋。
她瞧見一個熟悉的瘦小身影被推搡着來到了門口。
屋裡探出來個蒼老的男人,他探出頭看了兩圈和來人客套兩句,把小紅迎進了屋内。
——小紅那家禽獸家人真幹得出來這種事情啊?!
尚善瞬間僵在原地,一時間連風聲都聽不見了。她伸出手,不知道是自己當鬼更冷,還是風雪又兇了。
原來是到了這個劇情啊?原來……小紅也經曆了這些啊……尚善轉瞬飄到了小屋前。
那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黃土瓦屋。門口養着牛,一腳踩下去很難不懷疑自己踩得到底是糞還是泥。
尚善是飄進去的。她毫不費力地穿透了木門。
屋内點着一盞暗黃燈泡,點着一盆火紅的炭火,桌上擺着碟花花綠綠的劣質糖果。
小紅穿着破舊的鵝黃棉襖,伶仃地站在桌邊,目光在糖果上飄忽着,凍紅的手背暗暗轉向了火盆。
尚善飄到小紅身後,他暫時還沒有發現她。
那老男人笑着看他,往後摸了一把自己油膩的黑發,他的頭發黑得惡心,和他臉上堆砌的褶皺一樣惡心。
上一次說到這個老男人,小紅還穿着短袖。這一次親眼見到他,已經是冬天了。那一家人還是把小紅送到了這個無後的老男人家。
“幹爸。”小紅怯懦地叫了一聲。
無論在家中他如何被忽視,被虐待,但此時此刻的他仍然願意遞出具有友好意義的眼神。他望着那老男人,露出一個讨好的微笑。
老男人笑着把糖果推到了小紅面前:
“專門給你買的。”
小紅眼神發亮,笑着拿走一顆小小糖果。
不行!不準吃!
尚善上前按住他的手,下一刻穿透了小紅的手臂,她抓不住他。更可怕的是——小紅也看不見她!
尚善一瞬間心冷到了極點!她去觸碰所有能觸碰的東西,可是全都沒用!唯一一點是當她觸摸到電燈泡時,燈泡會閃爍兩下。
她眼睜睜看着小紅對那老男人放下戒心,看着他坐在火盆便烤着紅薯,笑得前所未有的放松。她目眦盡裂,看着那個老男人拍着小紅的肩膀,漸漸靠近和小紅坐在了一起。
起來!小紅!要跑!小紅!别相信他!快離開這裡!
她才知道原來鬼也會流淚,也會心痛,她痛得幾乎要再死一次了。
眼見着無計可施,她想着……或許、或許因為小紅是男孩子,他會放過男孩子……小紅會沒事的……然而所有的僥幸在那男人把衣服伸進小紅的棉襖裡時徹底破滅了!
小紅隻是奇怪了一瞬:“幹爸?”
“屋裡熱,把衣服脫了。”
尚善無聲地尖叫着,幾乎要把嗓子喊出血來!
别碰他!賤人!我要殺了你!畜生!啊啊啊啊啊我殺了你!殺了你!
她徒勞地一次又一次地穿過那老男人的身軀,指甲把手心攥出血來,頭頂上的燈随着她的暴怒閃爍不停!
終于,那老男人被頭頂的燈泡閃着眼,收回手走到開關旁,去試探了兩下開關。燈泡依舊閃個不停,他煩了,直接關了燈。
“沒事,火盆亮堂,咱兩都能看得見。”
熒熒炭火紅光中,小紅察覺到了幾分不一樣的氣氛,他突地站起身躲開了老男人的手臂。
“怎麼了?”老男人問。
小紅放下糖:“我該回去了,幹爸。”
“回哪去?你以後就在這裡住下了。幹爸的家就是你的家,幹爸的床就是你的床。你要是困了,就和幹爸上床去睡覺。”
小紅往後退了幾步,他的眼神裡終于露出了幾分幹癟的警惕。
“幹爸,天黑了。我回家去。”他去推門,發現門闩太高,他夠不着。
而他身後傳來了逼近的腳步聲。一下重一下輕,那老男人是個瘸子,他鐵鉗一樣的手抓住了小紅的肩,把他往屋裡頭強帶過去。
“幹爸!幹爸!”小紅死命地掙紮着,哀嚎着,于事無補。
他一路被拖了過去。
那老男人平日一個人住,話尤其得少,此時此刻拖拽着小紅也隻是發出兩聲用力的豬哼。
現實中的罪犯從來不是文學作品中描寫的那般,罪犯從來不深情、不蓄謀已久、不情到深處難自已。
罪犯最倚仗的是受害者日後次次想起來都惡心的欲望,那欲望是是濁汗,是發亮的眼,是晃動的牆,是受害者插在靈魂裡無法拔出來的刀。
沒辦法拔出來,這感覺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尚善冷靜了下來。
“出來。”
“紙條。”
“給我滾出來。”
“博士!滾出來!!!”
昏暗的屋内,頭頂上的電燈泡突兀地亮了,而後直接爆開!玻璃碎了一地!
“給我遞把刀。”尚善手心裡已經掐出血來,“聽好了,接下來的話我隻說一遍。”
火盆裡的炭火噼裡啪啦速速炸開,火星四濺。
尚善面色平靜,她看見那老男人把小紅按在了床上。
那發黃的、黴變的被子捂住了小紅的頭,從老男人的涎水裡竄出來一股令人反胃的惡臭。
尚善語速極快、字字切齒:
“如果今天晚上發生了任何、任何一件讓小紅的痛苦的事!這個世界不光會變成末日,我會讓它變成一個活生生的煉獄——我一定會摧毀這個世界所有的倫理道德,教化法律,扼殺所有人向善的可能!“
“我會沒有理由地殺光所有的好人,讓他們死于疾病、背叛以及突如其來的天災人禍!我将隻培育人類罪惡的欲望和不經思考的本能,我将賦予惡人一往無前的勇氣和事半功倍的好運。”
“最後的最後,一切人類所建構的文化、科技以至于水源、空氣、陽光,所有的一切我都會一點一點摧毀。我會毀滅所有的文明,讓人類成為隻知道食欲和□□的野獸!”
尚善露出詭異而滿足的微笑,瞳孔放大,她擡起手在空中揮舞着如同一位施法的邪神,整個人呈現出無法預測的可怕興奮。
“因為我知道,隻有這樣的末日,我的孩子哪怕受過傷——我的小紅也會在這樣的世界裡坦然自若。”
話音還沒落下,她的手實實在在地按在了桌上,而在桌角上憑空出現了一把嶄新的刀。
屋内卷過一陣陰寒的風,如同一道閃電白光!
下一秒那把刀順着老男人的脊椎緩緩推入,血順着他的脖頸落下,一滴滴打在被子上。
尚善甚至彎下腰特意地調整了角度,欣賞了下刀尖鑽出喉管卻不刺破皮膚的美景。
她動了動刀。
這該死的老男人,脖子倒是十分的嫩啊!
尚善欣賞夠了,才緩慢地抽刀,她擡起頭,對上了老男人驚恐的目光。
“啊,原來現在你能看見我了啊。别動哦!”
尚善恍然大悟,拔出刀。
老男人的血一下子濺得滿床滿鋪。
而被子下的小紅聽見熟悉的聲音,一下子猛地掀開了被子。他睜着通紅的眼,一把抓住了尚善的手。
“教母……教母。”他聲音還在發抖。
他倒是倔得很,居然一滴眼淚沒掉。
尚善用自己冰冷的手掌握住了他滾燙的手掌,替他理了理衣裳。
“去吧。”尚善遞給了小紅滴血的刀,眼神溫柔鼓勵,就像是告訴小紅去拆一份禮物。
下一秒,小紅轉頭看向了老男人。
他松給尚善的手,踩上床鋪靠近了老男人。
老男人徒勞地伸出手阻擋他,嗚嗚呀呀地叫着,臉色漸漸浮現死氣。
小紅的第一刀順着他的眼睛紮了進去。
他隻紮了一刀。握着刀柄逆時針轉了兩圈,帶出一束新鮮冒着熱氣的視神經。
“教母。”小紅擦幹淨刀,“他死了。”
尚善應了一聲:“刀髒,丢了。”
小紅搖了搖頭:“我想留作紀念。”
“也行,你喜歡就好。”
屋内血腥味太濃,濃到令人反胃。
尚善推開門,風雪灌進來才覺得心口輕松了些。
外面是黑沉沉的月色,一大一小坐在燒得熱烈的火盆邊擦手。
“糖是甜的。”
“我覺得惡心。”
“糖是無辜的。咱們總不能因為惡心的人去連坐一些無辜的好東西,是不是?就像你老公出軌離婚了,你能不要他的人但不能連他的錢也不要吧?”尚善把自己說笑了。
小紅沉默地拿起一顆糖,連糖紙都不播塞進了嘴裡,他指尖還殘留着血迹,一并送入唇邊。片刻後,他嘴裡傳來咯吱咯吱的嚼碎聲。
“是爸爸媽媽送我來的。”他抹去臉上的淚珠,“親生父母也會害自己的孩子嗎?”
尚善搓了搓烤熱的手,并不正面回答:
“所以說,現在你知道這個事情的根在哪裡嗎?”
小紅不說話,尚善接着一字一句道:
“在你那對根本不愛你的爸媽。”
“不是。”
小紅固執地擡頭,一字一句道:
“在于這個操蛋的世界!”
尚善愣了下。
“呃……說得也沒錯。但是……”
她不能把他往毀滅世界方面引導啊,這拯救世界的活兒還得有人幹啊。
小紅又拿了一顆糖塞進嘴裡。
“教母,你也經曆過這種事情嗎?”小紅小心翼翼地措辭,“那個時候,我看見了你的眼神……你好像比我還要生氣。”
“這種事情并不普遍。”尚善打斷他,“但或輕或重、很多孩子都經曆過。”
小紅眼神慢慢垂了下去,低頭看着火盆裡的炭不語。
尚善琢磨了兩下道:“其實,這種事情也很普遍。這世上每分每秒、就在你眨眼的一瞬間,此時此刻,就有很多個。你看不見的角落裡,男孩女孩都有。”
小紅依舊低着頭,小小的腦袋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尚善摸了摸他的腦袋,發覺此時他的眉眼間就已經有了任隊的沉靜。
尚善情不自禁地笑了下,還沒開口。
忽然外面傳來一陣古怪的腳步聲。這腳步聲極輕,但外面冰天雪地,腳踏在雪上還是露出陣陣簌簌聲。
有什麼東西在靠近這座小房子,但過于小心翼翼,就像是——踮着腳尖。
轉瞬間,腳步聲就到了門口,再去關門也來不及了。
尚善使了個眼色,她和小紅順勢鑽進了床底。
床底全是陳年老灰,動一下地面就撲起來一層,尚善眯着眼往外看,瞅見一道陰影落在了床前。
她忽然屏住了呼吸。
陰影漸漸往暗處去,折斷了落在床底外面。一雙鮮紅的羊蹄落定在窗外,隻有兩隻腿——那隻羊是站在床邊。
羊蹄?站起來的羊?尚善一瞬間咬緊了牙,她想到了在隧道裡看到的那隻惡魔。
所以她竟然還在那隻惡魔的蠱惑範圍内嗎?那眼前這一切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咯吱咯吱!咔嚓!”
尚善捂住了小紅的嘴。
那隻惡魔在吃那老男人的屍體。
血順着床闆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漸漸繼續成一小攤。尚善感受到自己左胳膊上也有了點潮意,她一摸,一手鮮紅。再一擡頭,對上了惡魔淫邪的笑臉。
它彎下腰,頭頂的角抵在地上,血紅的臉朝着她笑。
尚善一瞬間心跳得極快,耳鳴乍起。
片刻後,惡魔扛着那半扇屍體慢悠悠地走出了木屋。
“哈呼!”小紅這才敢喘氣。
兩人從床底下爬出來,身上都是血迹。床鋪上的被子都被血浸透了,難怪滴到下面。
驚奇啊!一個人居然有這麼多的血!
“教母。”小紅孩子氣的小臉上滿是嚴肅,“這裡不安全,我們要趕緊回家。”
尚善摸了摸他的臉,應了好。
“外面下雪,先把那老頭的衣服拿出來套上,我們回你家看看。”
兩人順勢就鑽出了門,外面的風雪還在下,一行血滴着往山深處去了,旁邊牛棚裡的牛也隻下了個頭,連眼珠子都被挖幹淨了。
尚善看了眼小紅。
“害怕嗎?”
“害怕。”小紅系上領口,“但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就這樣死。人活一趟,得活出點東西。”
尚善:“走吧,回家。”
可是小紅,哪裡才是你能依靠、能被庇護的家啊?尚善輕輕歎了口氣。
小紅隻是看着她,牽住尚善的手,彼此相交的手手心滾燙。
小孩:“好,我們一起回家。”
兩人頂着風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下趕去。
遠處山頂上跳躍着一條線,尚善眯着眼看了許久,才發現那不是線。
那是一群在樹頂跳躍的蜘蛛。這麼遠的距離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那樣大的蜘蛛恐怕一口就要半個人來。
走着走着,尚善突然聽到了一種聲音。
“教母,走。”
兩人又悶着頭往前走,走着走着,身後不對勁的聲音越來越清晰。
尚善看見小紅也變了臉色。他也聽到了。
小紅:“教母,别回頭。人身上三把火,回頭火會滅掉,不回頭就沒事的!”
尚善笑了下。
兩人又走了一陣子,那聲音越發近了。
尚善慢慢側過臉,餘光瞧見一顆半人高的雞冠花。
這個季節哪裡會有這麼鮮紅碩大的雞冠花呢?她往前邁了一步,那雞冠花也鬼鬼祟祟地跟着邁了一步。
尚善轉過身,她的目光落在了雞冠花擡起的根系上,它像個人一樣擡腳又往前蹭了一步。
尚善撿起腳邊的棍子飛快地給了它一下,一下打折了它的花枝。
雞冠花歪了兩下,死在了路邊。
“走。”尚善扯了下看愣住的小紅。
又過了一個山坳,天上下的就不是雪了。
手掌大的白色蛾子随着風到處吹,吹到樹木上就開始啃枝葉,四面都是咵嚓矻哧的響動,連風聲都蓋過去了。
這蛾子連石頭都能啃兩口,咬得生疼。尚善被咬了兩口之後,拉着小紅跑了起來。
再跑了一陣子,天忽然暗了下來。
原本的雪色明亮,現在眼前徹底像是蒙了一塊布。
尚善擡頭一看,發現天上的月亮被一大群東西擋住了。像是鳥,但是又彎彎曲曲的像是蜈蚣,在天上纏成一團麻線,翻滾着往前飛去。
“教母。”小紅木着臉往天上瞅,“我是在做夢還是到了地獄了?”
“别瞎想!你長命百歲!”
尚善照着頭給他來了一下,抓着他往前繼續跑。大約跑了十分鐘後,兩人轉過一個山彎終于到了小紅的家。
家門緊閉着,小紅喊了兩聲,屋裡什麼動靜都沒有。
“教母!你說我爸爸媽媽他們會不會出事了啊!”小紅臉色焦急。
他繼續拍打着門,甚至繞到後面窗戶朝裡往。
還是沒有人回音!
那木門真結實啊,小紅從敲門到捶門,木門一直沒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