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條雄性黃金蟒,外面那條是雌性,隧道裡估計就這兩條了。現在正處于繁殖季。它——”芙蓉手一指,“叫許仙。許仙看不上那雌性,自個躲進來的。我過河的時候被漩渦撞暈了,是許仙救了我。”
慕容勝男嗤笑:“它還看不上外面那條蛇,是那條蛇怪看不見它吧!細溜溜一根連我胳膊粗都沒有。”
許仙蟒朝慕容勝男的鞋底憤怒一撞,人模人樣地吐出一口唾沫。
慕容勝男:“……真聽得懂人話?”
尚善擰了擰衣服上的水,湊近火邊才勉強不再發抖,問:“你給它起的名字?”
芙蓉遞給尚善烤好的魚,道:“嗯,它說喜歡這個名字。”
慕容勝男:“他還會說話?”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說話,我覺得可能是精神蠱惑的一種,我反正能直接在腦子聽見它的聲音,很溫潤儒雅的男聲,也很有禮貌。”
芙蓉露出一抹淺淡的笑意,摸了摸許仙的頭,那蛇圍着她溫順地團成一團。
尚善:“你果然是喜歡水蛇腰。”
芙蓉又在蛇身上摸了一把,大贊觸感并鼓勵尚善也試一試!
尚善婉拒。
火堆噼裡啪啦地作響,不久後燃燒成了些許紅熱的炭。尚善的衣服也烤得半幹,渾身終于暖和了起來。
“話說趙賦昇呢?他不是和你一起過來的嗎?”
芙蓉笑意停滞了下,而後緩緩将目光移向身後,她歎了口氣道:
“他在那棵樹背面。”
尚善皺眉。
慕容勝男大大咧咧地起身,道:“芙蓉你怎麼不早說?咋了?副隊見我們脫濕衣服烤火害羞了,都不敢過來打個招呼了?他也不是那種人啊!”她邊說邊朝着櫻花樹下走去。
尚善也起身,她的目光短暫地越過那顆櫻花樹,立在原地。不知為何,她總感覺心跳有些快。
“趙賦昇死了嗎?”
“沒……沒有,也不算。”芙蓉回答的聲音有些模糊。
尚善眉梢繃緊,回過頭來還要向芙蓉問些什麼,卻在看清楚身後一幕是忽地全身汗毛都立了起來。
——她看見芙蓉正在和那條黃金蟒舌吻。
她看得十分清楚,不是蛇在吃人,也不是人掐着蛇掙紮!那條黃金蟒甚至可以說是十分溫柔地張開嘴,而芙蓉自己伸出舌頭靠近緩緩舔上了蛇的獠牙。唇齒相交,涎水連成線。
尚善下意識地胃部抽痛一下,幾乎掐破手心才抑制住反胃作嘔!也正是這種疼痛讓尚善清醒過來,她不是在做夢!
一瞬間,尚善想了很多:
人和蛇?怎麼可能啊?是那條黃金蟒蠱惑了芙蓉嗎?是精神蠱惑對嗎!對!
芙蓉的手一直搭在蛇身上,緩緩上下摩挲着,看起來十分享受!她主動地捧起蛇頭,倒像是她掌握了所有的主動權。
就在尚善幾乎一拳打上去的時候,一人一蛇終于分開了。
芙蓉朝着尚善微笑道:“抱歉,吓到你了吧。實在是我有些情不自禁!”
尚善:……這話對人的傷害也太大了。
而下一秒,尚善否定了精神蠱惑的可能性。
受到怪物精神蠱惑的人類必定會不受控制地表現出怪物相應的屬性,而芙蓉烤火吃熟食、言語流暢神情自如,根本不像是受到蠱惑的樣子!
一瞬間,尚善腦海中複現了三個字——繁殖季。
難道是隧道中繁殖季也會影響到進入隧道的正常人嗎!所以芙蓉才會如此得反常!而思及此,尚善又不由自主地冒出另外一個念頭:
似乎所有的人進入隧道之後都不正常了。
不用說歸山柰和歸山秋姐弟倆了,就連慕容勝男一開始都把她出賣給了侏儒怪們,而現在芙蓉居然和一條蛇……尚善無可抑制地唇色發白。
這隧道有鬼。
芙蓉依舊是笑得明豔,她的金發與黃金蟒的鱗片交相輝映,美的像是把落日夕陽裹在了身上。
尚善一時間根本不知道該開口了,她被沖擊得毫無頭緒。
“啊!趙副隊!尚善!尚善!你快來!”慕容勝男尖銳的喊叫從櫻花樹下傳來。
尚善木偶般僵直身子擡起腳,而後飛一般地逃離開了篝火旁。
然而來到櫻花樹下時,她卻又一次呼吸停滞。
“趙賦昇?”
尚善聽見自己嗓音在發顫,她的目光順着櫻花樹古棕色的樹幹往下、往下——望見了和樹幹融為一體的趙賦昇。
慕容勝男似乎在哭,她跪倒在地,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地上,像是一朵朵盛開的灰撲撲向日葵。
尚善的耳鳴又開始,她根本沒辦法集中注意力,腦殼裡像是有一隻振翅的蟬,一直在不耐煩地叫,啃食着她僅存的耐性和理智。
她第一次看見慕容勝男哭得這麼傷心,她假裝轉開目光看向慕容勝男的眼淚,實則是根本不能将目光集中在趙賦昇的臉上。
他的臉沒了一半。
不是被遮蓋住了,也不是被血肉模糊地削掉,就是皮肉完好地垮了下來。他整個人像是烈日下的雪人,化了一半。
尚善也跪倒在地,她止不住地幹嘔,嘔得眼淚一起迸出來。
趙賦昇那雙頂漂亮的狐狸眼也毀了。
左半邊臉的皮膚褶皺耷拉到脖子長,腮幫子上鼓鼓的一個包,是他的左眼珠子。右眼中是徒勞轉動着的灰白瞳孔,他靠在櫻花樹上無力地小口小口呼吸。
尚善啞着嗓子問道:“趙賦昇……為什麼你也會變成……這樣?”
這個世界不是她所熟悉的世界,她根本沒有将這些人一個個的殺死,他們在她的筆下都是活着的——活着的!
尚善矮着身子手腳并用才不至于摔倒,她緩慢地靠近過去,她去尋找趙賦昇背後和那顆妖豔櫻花樹之間的黏合處,卻發現兩者之間根本沒有粘在一起。
而是……尚善的目光投向了趙賦昇腿上蓋着的深綠色大衣。這件衣服她記得,是任鴻飛的。尚善顫抖着手去掀開衣服。
“啊啊啊啊!”一聲憤懑絕望、驚痛哀苦的嚎叫聲從尚善的耳側傳了出來。
是慕容勝男。她撲到在地,面色發白,嘴裡發出不像是人的叫聲!
“為什麼!為什麼都會這樣!為什麼!為什麼!我們所有人難道就不能有一個活下去嗎!”
尚善渾身一顫,她手一扯,徹底掀開了蓋在趙賦昇身上的衣服。
櫻花樹下落英缤紛,每一片顔色都極其绮麗,衣服落在地上輕輕一扇,順勢刮起了一場淺淺的風,花瓣海浪一般搖曳兩步。
尚善很艱難地才把自己的目光拔起來,她不敢置信地看向趙賦昇,似乎想要找半點活人的氣息。
沒有。
隻有他左腿上一個碗口大的血口,白骨森森,從他的血肉裡鑽出了無數粗細大小不一的樹根。那些樹根先是骨頭的瓷白,穿透腹部時漸漸地變成了脂肪的黃,再往上從腹腔紮出來時就一點一點地深了顔色。
尚善忽然感覺到地面上的花瓣都帶上了人血的溫熱腥氣。
“你還活着嗎?”尚善問。
她緊緊盯着趙賦昇的嘴,沒有任何回應。
“……”一陣模糊的嘟囔聲傳來,卻像是炸雷一般轟鳴在尚善耳邊。
“我在聽!”尚善跪着往前匍行了幾步。
趙賦昇失去控制的嘴角勉強勾起了一抹微笑,他喘了口氣開口。
這一回尚善聽清楚了。
他說:
“我以為我能撐到的。”
尚善離得很近,近到她能聞見趙賦昇身上死亡來臨時腐爛的甜腥氣。
趙賦昇看向她,緩緩道:“我知道你想救鴻飛,但是來不及了。”
尚善渾身寒透了。她幾乎失聲:
“我……我……”
有花落在趙賦昇枯白的發上,他搖頭說:“地震的時候,鴻飛推開了我,自己卻被那塊石闆壓在下面,他吐了兩口血。我上前去拉他……我拉不住他,眼看着他掉進裂縫,裂縫又合起來。他一定死了。”
尚善如同雷擊,四肢無力,一下歪倒在地。
她明白了,她不是沒有殺死這些人。她創造了末日,創造了畸變,她隻是沒有細緻地殺死他們。他們依舊死于她手。
在這一刻,尚善真的有些絕望了,她誰都救不了。但是——
“總得試試吧。”慕容勝男道。她一路來也想過無數次冒出這樣的想法,但不能做都不做就放棄了吧。
良久,尚善重複了這句話:
“總得試一試。”
趙賦昇僅存的灰白眼珠射出一道光,他掙紮着動了兩下,渾身骨骼咔咔作響,不得已又喘着粗氣放棄。
“試!我們總得試試!”他說完大喘了口氣,又看向慕容勝男道:“不都和你說了不要過來了嗎?”
慕容勝男抹了抹眼淚,罵道:“你說不來就不來!不來我哪裡見你最後一面!”
趙賦昇笑着對尚善說:“這小姑娘是我們所有人裡面最傻的一個。”
尚善不忍心看他的笑容,那根本算不上是一張笑臉,太殘酷了。
“都看見我的腿了吧。”趙賦昇輕輕開口,“其實以前更難看些,整條腿都纖維化了,一摸一搓,肉就一跳一跳地捋了下來。像曬幹的肉幹一樣,就是帶着點血水。現在還開了花呢!”
他居然還在插科打诨。
“我的腿是畸變。從離開黎明号站點開始,每次一閉眼我就能看見那些鬼魂抱着我的腿啃。我的腿就一直在痛、很痛。我剛開始也一直覺得那就是幻覺,是幻痛。我還和鴻飛開玩笑,說是生長痛,我30歲了還得長個子啊。等出去和他比一比。我沒想到……”趙賦昇輕輕笑了下,“鴻飛聽完當時沒說話,但我記得他看我的眼神,很難過的眼神。他應該早就想到了。他一向是頂聰明的人。”
尚善努力地辨别他說得每一個字,身體涼得徹骨。
“他早就料到我們根本沒可能出去。我沒能堅持到任務結束,我最好的兄弟也眼睜睜死在我前面。我一直沒想到他死在我前面,那麼多的血,人被砸得像是一張紙。這麼多年……畸變日過去這麼多年,我心裡一直有一股氣,這幾天這口氣消失了——我也要死了。這座隧道裡太多怪物了,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中的招,什麼怪物是催化了我心中的恐懼,居然從我身體裡長出了一顆我最愛的櫻花樹。太他媽浪漫了。”
趙賦昇臉上皮肉抽動一下,好像是他笑了。
“起先還隻是個小綠疙瘩,我沒在意。後來發現時,它已經發了芽。我拽不下來,太痛了!我知道我不能連累勝男和芙蓉,自己先行離開了。但芙蓉但機靈,沒能甩開她。現在還連累了你們來找我!我不過是睡了一覺,腿上這棵樹不知不覺就長大了!老天爺和我開了個玩笑,這裡就是上帝應許我的葬身之地。太荒謬,太可笑了!”
趙賦昇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傳來兩聲拍腐爛木頭的聲響。
尚善像是陷入了大霧中,耳鳴得幾乎脫離了世界。
她在隧道裡是所有人背叛、抛棄了任鴻飛?可是為什麼他們一個個都這麼痛苦?原來他們的抛棄不是抛棄,是不得已啊。
慕容勝男推了她一下,尚善才回過神來。趙賦昇已經喊了好幾遍她的名字。
“尚善,我要死了。你可憐可憐我,幫我一個忙。”
“你說。”
不知從那來的力氣,趙賦昇竟然擡起了他那瘦得隻剩下皮包骨的胳膊,一把抓住了尚善的肩膀!指甲幾乎要刺進尚善的脖頸!
“我要見神。”
尚善感覺自己的眼皮在抽搐,她的腦子已經轉不動了。
趙賦昇幾乎吼出血沫:“我要見到我死去的女兒!我知道我罪孽深重,我上不了天堂,但在我下地獄之前,我要看一眼我的女兒!就算是讓我下十八層地獄剝皮拆骨我也心甘情願!讓我!就讓我看一眼!我知道你!尚善你!你一定有辦法的!”
尚善緩緩擡起眼,凝視着那雙爆出紅血絲的眼,她張了張嘴:
“那不是天使……是怪物啊……”
這裡沒有所謂的神,沒有天使,更沒有可以讓人見到死者魂靈的方法,所有的一切不過是怪物進食前的謹慎蠱惑。
這本該是尚善最無比确定的事情。她創造了這裡,她創造了長滿怪物的巢穴,這裡怎麼可能有神?
然而這一刻尚善卻不敢笃定了。
從進入隧道到現在,她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真的是正确的嗎?明明到現在為止,她所經曆的一切都和她想象的不一樣!
趙賦昇的手依舊掐在她肩上了下去。
尚善沉默不語。
慕容勝男眼裡含着淚,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不知所措。
連芙蓉和那隻黃金蟒也走到了樹下,周圍隻剩下花簌簌下落的聲音。
“我的女兒叫愛芩,我叫她愛愛。你不知道哦,愛愛長得好可愛啊!可惜她來到這世上太晚了,走得又太快了,連一張照片都沒留下來。我以前還能握畫筆的時候給她劃過很多肖像畫,現在想來,白底黑像,太不吉利。倒像是我咒得她死。”
趙賦昇大喘氣。
“和你一樣的狐狸眼?”尚善撥弄着地上的落花。
趙賦昇目光飄在半空,蓦然露出一種很放松的微笑。
“她的嘴巴和鼻子是最像我的。耳垂也是,整個人剛出生的時候,圓溜溜的、白白嫩嫩像是一顆小珍珠。”
“從她出生開始,我就期盼着。畸變後的生活太苦了,她是我命裡開出的一朵小小太陽花。從她還在她媽媽肚子裡的時候,我就已經愛上她這個小頑皮鬼了。”
趙賦昇絮絮叨叨說了許久,等到他停下來,已經是淚流滿面了。
“我答應你!就算尚善不送你去!我也會拼着半條命送你去的!”慕容勝男抹着眼淚,她哭得太久了,抽噎着,面色比紙還要白上三分。
“尚善。”趙賦昇有氣無力地開口,“任鴻飛已經死了。你幫我也是幫你自己,我們一起去上面找天使,你不也是想見到任鴻飛嗎?尚善,你行行好吧。”
尚善一直撥弄着地上的花瓣。
這裡的每一片花瓣上都帶着人體皮膚一樣的紋路,可怕得很!
“你說這些,我隻有一個問題。”尚善終于擡起頭,她直視着趙賦昇的眼睛,“如果任鴻飛沒死呢?”
她說得很慢,但字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