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鴻飛邁動腳步,尚善不動聲色地跟在其後,高雲縱斷後。三個人不遠不近地跟随着腳印行進。
氣氛一時間凝重得過分。
寂靜的隧道中,似乎所有怪物都藏了起來。似乎它們也預料到了大戰來臨,戰戰兢兢不敢露面。
但人這個物種不一樣,有的人越是緊張就越是想犯個賤。
“其實,我們可以不過去的。”尚善開口,“都已經知道前面是個死字了,為什麼還要繼續呢?那些人反正都活不下去了吧。”
“你!”高雲縱瞪向尚善,目光裡明明白白地傳達出一個信息——“我沒想到你居然是這樣的人!”
任鴻飛隔開兩人,平淡道:“她在逗你玩。”
高雲縱氣不順,道:“你人可真好!”
尚善微笑:“哪裡哪裡!”
走着走着,尚善忽然又開口道:“我給你們講個冷笑話吧。”
任鴻飛和高雲縱齊刷刷歎口氣。
“從前有一位公主,她住在高塔上,從來沒有見過其他男人。這一天,有一位王子爬上了高塔,公主沒穿衣服所以害羞極了!她雙手捂着臉大喊‘啊!丢死人啦!’——然後從該窗戶丢下了王子的屍體。”
隧道裡的沉默更比往昔。
尚善雙眼發光道:“你說這個時候要是掉下一具屍體來,你們會不會吓一跳?”
高雲縱終于是受不了了,轉過身朝尚善道:“你能不能安靜一……”
話音未落,一具屍體從天而降,正正好砸在三人腳邊,激起了一片灰塵。
高雲縱的臉瞬間白了。
尚善收起了笑:“唔,吓到你了。”
任鴻飛的目光在那具屍體上一掃而過。
“是第三先遣隊的隊員。”
而高雲縱就第三先遣隊的隊長,躺在地上的那具屍體正是和他朝夕相伴的隊員!
高雲縱先是一愣,而後一把抓住尚善的胳膊,怒道:“是不是你搗的鬼!就是你!這麼巧啊你一說就發生了!不是你還有誰!”
任鴻飛掐住高雲縱的手腕,逼迫他放手:“雲縱,你失控了。”
尚善看向地上那人的死狀,和何镠如出一轍。
她平靜地開口:“自然是一個同樣能聽見我們說話的人,哦不!是怪物啊。”
看來他們能聽見天使的福音,而天使也同樣能聽見他們的禱告呢!
“快走吧,小心讓人家等久了再扔一具屍體過來。”
大約二十分鐘之後,三人穿過了隧道的最上層,站在了一節異常華麗的向上階梯前。
階梯欄杆上雕刻着無數天使,大理石的地面幹淨透亮,穿過階梯推開那扇極高極厚重的純黑色石門——他們就算是徹底地進入了這座名為求己的黑教堂。
尚善從未想到自己如此輕易地回到了地面之上。她很想透過狹長的黑玫瑰窗看一看外面的戈壁沙漠,就好像回到了所有人都沒死的時候。
但很快,她沒了心思再去想這些東西,因為她看見了另外一種震撼人心、無與倫比的美。
教堂南北延伸的十字臂下,夕陽透過玫瑰窗照進來落在了洗禮池上,滿教堂都是波光粼粼。
而在一切的中央,十字架前,漂浮着一位天使。
泛着鋒利銀光的雪白翅膀足足有六翼,輕輕地煽動着。柔韌且不斷流動的金色長發,繞過它胸膛完美的弧度,紗衣如月光一般披拂在其身。但這一切都比不上它的臉,白得如同瓷,尤其是那雙眼睛,如琉璃水晶一般透徹,折射着鑽石一樣閃耀的光芒。
它美得讓人窒息,美得辨不出性别。它就是美的最高型。
尚善摸了摸臉,發現自己着迷得幾乎流下了口水。一擡眼,尚善對上了任鴻飛陰沉的臉。
任鴻飛好像是半點沒受到大天使美貌的蠱惑,他不光清醒,還氣得幾乎把牙咬碎了。
“它不行!它是怪物!”他一手抓住尚善,一手揪住失智的高雲縱,“你選誰都可以,就是不能選她!”
尚善不明所以。
空氣中的甜香愈發濃厚,一瞬間讓人感到周身無力,隻想栽倒好好睡上一覺。
“吾聞到嫉妒之罪的氣息。”
大天使的六翼翅膀輕輕扇動了下,它從空中落下,落在三人面前,足不沾地。
“是你。”大天使鑽石般的眸子看向了任鴻飛。
天使眼波流轉,面上浮起一抹嫣紅,從高高在上的神祇變成一位美豔異常的海妖。它伸手勾住了任鴻飛的腰帶。
尚善皺眉。幾乎是瞬間,她猜到了一個訊息。而她的手比腦子還快。
“啪!”她拍開了天使的手。
場面安靜了一瞬。
下一秒,天使的腦袋以詭異的姿态轉向了她,眼珠一動不動。
尚善:“進展有些快哈,不如先談談各自的理想?”
尚善的目光從天使身後的翅膀上一寸一寸掠過。餘光中她看見遠處的十字架下面堆積的無數幹屍,面帶詭異的微笑,死如枯木。
其中有一具穿着章靖鞍的衣物,他死得如此輕易、如此面目全非。
尚善鼻尖一動,聞見那股幾乎膩死人的甜香從“大天使”身上散發出來!
任鴻飛單手敲暈了癫狂的高雲縱,伸手将尚善拽至身後,手中槍已經上膛。
然而天使的興趣早已轉移了對象,它輕輕一轉身,整個人飄到身後盯着尚善的後腦勺看,那目光興奮如看什麼可口食物,不像是天使倒像是個披頭散發的惡鬼。
尚善被看得渾身發麻。
殺了他。
一道不辨雌雄的聲音直接在尚善的腦海裡響起來。
殺了任鴻飛。
尚善隻覺得渾身發麻,越是害怕她就越是感覺到一股火在胸口燃燒,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我勸——一拳朝着天使的腦袋捶了過去。
天使微笑着輕輕一閃,衣角柔軟地拂過尚善的拳頭,它輕飄飄地躲過了尚善的攻擊。
它在嘲諷尚善不自量力。
尚善看着它的微笑隻感覺自己腦袋嗡了一聲。她的手開始顫抖起來,失控的情緒如同潮水一般淹沒了她,她不能控制自己的眼神透露出一種絕望的色彩。
她後知後覺自己的精神被蠱惑了,她的憤怒、反抗甚至是現在的絕望都被眼前這個天使輕易玩弄。
“嫉妒之罪。”天使吐出輕柔的聲音。
尚善伸出手,她摸到了自己腰間的匕首,她的餘光看見了任鴻飛。
任鴻飛也被天使蠱惑了,他的雙眼直直看向天使的方向,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尚善身上。尚善忽地想,要殺他,這正是下手的好時機。
萬物寂靜,似乎隻能看見天使的衣角如光一樣在緩緩流淌。
尚善抽出了自己的匕首。
她不禁想:天使會對任鴻飛說什麼?也是讓他拿起刀殺了我嗎?想讓我們自相殘殺嗎?
腦海中的笑聲越發溫柔,越來越像是她從未擁有過的母親的笑,她幻想的、最符合她自己需求的、美麗而善解人意的母親。母親的每一句話語都像是在鼓勵她:
去吧!去殺了他!
尚善猛地閉上了眼。
“啊啊啊啊啊!”
匕首在空中被抓住,刀尖離任鴻飛的額角隻有一毫米,血迹順着潔白的手腕落下。
任鴻飛他遲鈍地轉過臉來看向尚善,投出的目光被一滴一滴落下的血珠子截斷,看見尚善的一瞬間,一潭死水般的眼睛迅速地閃過一絲光芒,緊接着如同風吹過湖面霎時間全都波光粼粼起來!
他的臉色沉了下去,抓住了尚善的手腕。他醒過來了!
“好久……好久了!”尚善她呼出一大口氣,露出個興奮的笑。
她握住了自己揮出去的刀,握刀的右手青筋必露,而抓住刀刃的左手血肉模糊,血順着袖管流進了胸膛,濃重血腥味刺激得人渾身血液都要沸騰起來!
尚善和任鴻飛對視。
天使在加大它的蠱惑力量。
兩人旁邊閃過一道人影。原本被打昏過去的高雲縱在天使的蠱惑下醒來,他毫無抵抗之力,朝着天使沖了過去,還未觸及天使的衣角便立刻化作了一灘幹屍,如同十字架的那一堆。
太快了,快到死亡像是一場笑話。
一束白煙從屍體中飄了出來,被天使揮動着手掌吸食到了嘴裡。天使露出餍足的神色,它微微挑起眼皮,看向了尚善和任鴻飛。
“來吧,我的孩……”
一把寒光四溢匕首射過它的臉龐!
“從我的腦子裡滾出去!”尚善擡眼,目光凜冽。
天使怔愣了片刻,它撫摸了下自己的臉頰,那裡有一道極小的傷口,鮮紅的血正流出來。
尚善搓了搓手心的傷口,露出無畏的笑:“看來你的血我的血都一樣,是一樣的紅啊!”
天使露出了極其複雜的眼神,它隻盯着尚善,意味不明道:“我們倆當然一樣。你我都是上帝的子孫。”
“你可不是。”尚善低語,“你個該死的鳥類畸變種!”
一個荒謬的念頭早已在尚善的腦袋裡成型,她思考着從進入隧道來的一切。從侏儒怪們對人類大腦的崇拜,到範圍可怕的繁殖季,到變身丘比特的僞人種,再到那股讓人不受控制的異香……直到她看見這位“天使”的時候,她才明确了一件事。
——所有的源頭都是它!眼前這位處于繁殖期的大天使!那股異香是她繁殖期分泌出來的激素味道!
根本沒有天使!
所謂大天使不過是一個将人類的大腦發育到極緻的畸變種!
它是人類和鳥類的結合,所以渾身骨骼輕盈能像鳥一樣飛起來,而它的人類大腦,讓它擁有了極強的精神蠱惑能力,每一個見過它的人都受到它蠱惑,死于它強悍的繁殖欲望。
天使是新進化出來的物種,在隧道裡,在蠱惑方面它已經碾壓人類太久了,以緻于被小小人類傷害後它直到現在還沒反應過來。
但是,時間不等人。
任鴻飛利落而快速地舉起了手槍,朝着天使“砰砰砰”直接打空了彈夾,子彈穿透天使的身軀,流下巨大的血窟窿!
聖潔的光芒從天使身上迅速褪去,它頃刻間失去了庇護。
天使先是疑惑了下,接着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膛。它的身軀薄得如同一紙壁畫,血卻從身軀上流下來,如同泉流下洩。
“啊——”
一陣極其尖銳的鳥鳴從它的口中沖出來,霎時間教堂猛然暗了下去!它顫抖着,尖嘯着,在空中翻動着,接着如同一團滾動的影子迅速穿過教堂消失在了暗處。
一時間,萬物寂靜。
尚善在黑暗中站住腳,她離窗戶十分近,外面好像是傍晚,有一絲昏黃的燈光透過縫隙穿透進來。
這裡面太黑了,他們需要一點光亮。
尚善:“你站着不要動,我去打開窗戶。”
任鴻飛安安靜靜地沒有回話。
尚善一邊走向窗戶,一邊壓制腦海中冒出的無數想法。
或許基地排除這麼多人并非是為了清剿隧道或者尋找基因鎖,而是為了滿足天使的欲望,為了給大天使送一個繁殖對象,好讓她度過這次的繁殖期!
或許,這一切都是個笑話,等她打開窗就能看見窗外那群熟悉的夥伴在圍着篝火說話!但她也清楚地記得他們死了很久了。
“吱呀。”窗戶被打開了。
光直直沖了進來,教堂黑暗的地面上立刻印上了一扇橘黃色的窗,微暖的光就落在尚善身後。
窗外是廣袤無垠的戈壁大漠,明明暗暗的棕與黃,堅硬峭拔,将死亡呈現得直白坦誠,而不像隧道裡那樣出其不意、陰暗的。
“原來不是傍晚,是黎明。”
黎明,一切開始的開始。
尚善回首招呼任鴻飛:“小紅,你……”
她的嗓子瞬間啞掉了。
沒有人。她的身後沒有一個人。
一瞬間,尚善以為自己做了一場滔天荒謬的夢。直到她捏緊手心,被傷口疼得一個激靈。
“紙條。”她急促地喘氣,“紙條。我需要你。”
然而還沒等紙條出現,一道尖聲尖氣的聲音先出現在她的腦海中。
“嘻嘻!不會真以為打中我了吧?”
尚善渾身發麻,她清楚是大天使在和她對話。
“我喜歡他,喜歡到想要吃掉他!可是他身上有一股地獄的惡臭,殺戮太多!我會剝了他一層皮,拆下硌手的骨頭,隻留下柔軟而多汁的皮肉!”
紙條在尚善眼前浮現,上面沒有寫着任何文字,隻是畫着一個箭頭。
尚善拔起自己的腳,深一腳淺一腳地朝着箭頭所指奔過去。
“你喜歡他嗎?”那道尖細嗓音在她腦海笑個不停,“你不喜歡為什麼要和我搶他!你都沒有發情!”
無數紙條呈現在尚善面前,紙條不斷變化着方向,尚善穿過一道又一道的長廊,爬過長長旋轉階梯,站在了一扇極高的花紋繁複木門前。看似極容易推開的門,在尚善的用力下紋絲不動。
“你罵我是畸變種,畸變種有什麼不好?你看看你那位同伴,她擁有龐大無比的身軀後整夜安眠。吾明白,你們人類隻不過是從掠食者變成被捕食者,有些不适應而已。吾等對于弱小者的辱罵毫不在意。”
大天使的嗓音又高又遠,但無比清晰地傳來:
“吾見你,如見未開智之猴。”
尚善擦去臉上的汗水,她抵住大門喘着粗氣。太吵了,吵得她無法專心!
“你們無差别地消滅每一個物種,你們到來的架勢太可怕了!隧道裡所有的畸變怪物都知道這裡不安全了。現在,容易死得都死幹淨了,剩下的都是些可怕的東西。它們也尋求我的庇護,你猜猜它們被我藏在了哪裡?你聽不到嗎?它們的腦電波你接收不到嗎?”
尚善猛地松開推門的手。
更令人心驚的是,她面前的紙條上下揮動兩下,而後猛地撲到了尚善臉上。尚善眼前一白,用力揮開,才發現那根本不是紙條而是一截枯白的死人手掌!
她猛地把殘肢扔出去!
尚善怔然一動,整個人忽地清醒過來,她這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離開最初的教堂。她還站在教堂裡,站在十字架背後,面前是一扇半人高的洞窟,一扇破爛的木門半掩着。
不知何時,她已經被精神蠱惑了。
面前的小門後傳來陣陣顫動,門後陡然響起了一陣嘈雜的人聲,細碎且竊竊私語,漸漸地、漸漸地越發高昂,最後尖銳刺耳,像是門後的洞窟疊滿了擠擠攘攘的鬼!它們在捂臉尖笑!眼珠朝上瞳孔如針!
就在那聲音越來越近之時——“砰!”
身後被打開的花窗哐當一聲閉上!霎時間周圍一切都黑了下來。
萬籁俱寂中,面前的木門“吱呀”一聲緩慢地打開了。
有東西爬上了尚善的腿。
那東西在尚善的腰上繞了一圈,随後沿着脊背往上滑動,粘液拂過尚善的後脖頸,全身的溫度都被都走。微弱的吸氣聲在她耳邊響起,那東西不動了。
随後又是一條東西爬上了尚善的左腿。
尚善渾身僵硬,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東西,隻能将它們和巨大的扁長血吸蟲進行對比,而她現在被血吸蟲一層一層包裹住了。一點一點被啃食的疼痛從渾身傳來,她幾乎感受到爛怪物細小的牙齒,冰涼的粘液從頭澆到腳底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