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鴻飛松開了手，他面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柳影已經是強撐着最後一口氣了。

柳影：“所以你想憑借痛苦來關閉基因鎖……人類女性就必須要承受巨大的、恨不得死去的痛苦……隻有堅持到最後才能活下去……不過你們人類……人類女性忍受痛苦的能力格外出衆……”

他笑着喘了口氣，看向任鴻飛：“你忍心她受到這樣的痛苦嗎？她能堅持住嗎？會不會某一時刻她想，如果要承受如此的痛苦，那做個怪物也好？”

這個她不言而喻。

痛苦才能關閉基因鎖。隻要讓人感受到一種鍊接繁殖欲望的極緻痛苦，那麼潛意識裡就刻下了一道關于繁殖的禁忌鋼印，如同一道深淵讓人不敢越過。

這無疑需要極其強大而精準的精神力量，而此刻任鴻飛的精神力早已竭盡。他需要另想辦法。

任鴻飛緩慢地看向了柳影。

他眼裡的殘酷意味讓柳影緩緩收起了笑。

柳影：“你想通過虐殺我控制隧道裡的怪物，進而停止繁殖季？”

但很快柳影想到了什麼般，整個人笑得發抖。

“你太晚啦！我的精神網早就破碎！現在鍊接到所有怪物的——是你！你那個心有所屬！哈哈哈哈哈哈哈！”

柳影笑得匍匐癱倒在地，如同一攤爛泥。

求己門教堂有數不清的房間，沿途全是青石白牆雕刻的天使聖母像，它們眼目半閉，靜靜看着尚善徒勞地推開一扇扇門，門後永遠空空蕩蕩。

她找不到任鴻飛了。

或許是她的痛苦太過磅礴，連眼淚都流不出來，隻能啞着嗓子發出一聲又一聲的無意義的哀嚎。

少數房間裡存在着畸變怪物，但等不到尚善上前，它們全都開始自我毀滅，甚至是自己砍掉了自己的腦袋，鮮紅的血流了一地。

尚善在某一個時刻意識到，或許這些并不是怪物，而是變了形狀的人類。

這樣的想法越是清晰，尚善越是恍惚，她開始看見一具又一具的屍體，掀開遮住臉的發，全都露出任鴻飛的模樣。

有的屍體分成了幾大塊，腿是腿，胳膊是胳膊，吊在空中，蕩蕩悠悠，血珠滴滴答答，仿若一串風鈴。

有的屍體蜷縮成漆黑的一圈，睜着青白的眼，一碰就咯吱地掉下外殼來，聲音脆到令人心驚膽戰。

到最後，她機械地推開一扇門，機械地走向房屋正中央的屍體。

那裡躺着一具極其高大、膨脹開來的屍體。滑溜溜的膿液從他身下留下來，他整個人不見一絲一毫的熱氣。青白皮膚上一按就是一個凹當，臉上所有五官都爆了出來，兩顆眼珠子晃晃悠悠挂在太陽穴兩邊，肚皮高高鼓起滲出屍液，惡臭熏天，渾身赤裸。

但身高看起來也不過是十幾歲時的模樣。

他是年少時的任鴻飛，是小紅。

尚善再也沒有了力氣，她摔倒在屍體旁邊，臉上做不出任何表情來。

她十分清楚自己看見的東西都是假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死這麼多次？但如果……如果其中一個就是真的呢？如果這就是任鴻飛在平行世界的死法呢？

尚善已經分不清過了多久，她的反應過于遲鈍。她靜靜坐在巨人觀的屍體旁，伸手牽起屍體的手，屍液在手心裡潮濕無比。

她忽然發現在他的無名指上有一圈小小的凹痕。

是戒痕。戒指已經不知去處。

“是我該死。”尚善摩挲着那圈戒痕，“要索命就索我的命，他不該被這樣折磨的。”

尚善趴在了屍體上，仿若停止了呼吸。

“噗。”屍體上破損了一個小口，粘液下滲。

尚善仿若陷入了一灘沼澤中，越來越下陷。

某一時刻，她睜開眼，算是耗盡了最後一點心力。

【尚善，我是doctor！任鴻飛根本沒有受到猥亵，你成功救了他！】

腫脹發膿的肚皮上刻着兩行血紅的小字，粘液不斷流下，下一刻字迹消失。尚善恍惚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她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掙紮着起身。

屍體青白的皮膚上又逐漸刻出一行字。

【那個老男人沒有得逞！我時間回溯送你回去阻止了他！清醒點！】

【之前你死太多次，系統能量耗盡！好在你成功拯救了男主，暫時恢複了半截能量！】

【尚善你不能精神崩潰，否則這個世界就要崩塌了！】

尚善喃喃：“你沒騙我？”

【我是你的醫生！】

一道憤怒的女聲怒吼，如同黃銅大鐘在尚善腦海裡嗡的一下響起，震得尚善一下子定了心神。

“我……”尚善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再睜開眼，哪裡還有什麼巨人觀屍體——她站在花窗外的窗台上，還差一步就要跳了下去。

下方戈壁石灘，尖銳的石箭朝上豎起，隻看一眼便覺得眩暈。無數屍骨陷入石縫中，暗處藏滿食屍的怪蟲，跳下去必死無疑。

尚善推開的一扇扇門都是窗，生死邊緣數次陷入。戈壁的風裹挾着細小幹燥的灰塵，天色已晚，一天就這樣在大天使的蠱惑中過去了。

尚善轉身退下窗台。

日頭落山，天已經暗了下來，但教堂的燈還沒有亮起來。

尚善在黑暗中慢慢行走，如同一道鬼魅影子。

她的精神網已經探查清楚所有的空間，每一處細微的顫動都在她的腦海中映了出來。無論是牆上脫落的石灰、地上灰塵還是空氣中無形的流動，不需要眼睛去看，她都一清二楚。

這種感覺就好像萬事萬物皆在我腦中。

這一刻，尚善不光知道了任鴻飛和大天使在哪裡，同知道了人類的未來在哪裡。利用好這樣強大的精神力量，假以時日，會是人類種族打破隧道詛咒的強悍武器。

“笃笃。”

尚善停下了腳步，她站立一扇毫不起眼的木門前，伸手敲了敲門，随後推開了門。

滿室溫熱的血腥氣，腳下是堆積起來的綿軟羽毛，牆壁上凹凹凸凸挂滿了一些東西。

尚善站住了腳步。

“呼”求己門教堂的燈到了時間點，自動開啟。教堂整個亮起來，每一個房間、每一個角落都照得明亮刺眼。

這是尚善第二次看見血色牆壁。

四面牆上挂着無數具被開膛破肚的屍體，每一具都帶着詭異的笑被釘死在牆上，擠擠攘攘如同繁瑣壁畫——屍體們都具有同一張臉。

血液從屍體上流下，彙聚中央十字架下，四面牆如同紅血瀑布包圍着一切，地面上已經積蓄起了厚厚一層凝固的血漿。

尚善面無表情地掃視一圈，目光落在了中央的十字架下，那裡跪着一個人。她喚了一聲：

“小紅。”

話音剛落，滿牆死得不能再死的屍體瞬間齊刷刷擡起頭，四下響起令人牙酸的皮肉撕裂聲。

“咯咯，來了啊。”它們不懷好意地朝尚善笑。

随着尚善的話語，十字架下的人停下了動作。他擡起頭來，臉上的血迹已經模糊了五官，隻剩一雙黑沉沉的眼在看見尚善的一瞬間亮了起來。他雙手像是在壓制着什麼，身側已是碎肉一灘，見到尚善來不及停下手中動作，“唰”地一聲撕下一隻白色翅膀。

“尚善……我……”任鴻飛神色冒出一絲無措，他扔開手裡翅膀，猛地站起身，徒勞地抹了兩下臉，依舊髒得一塌糊塗。

尚善的目光在他身後展開的黑色羽翼一炖，而後目光下移，瞧見他手中的匕首早已砍得有了豁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居然沒死！”被任鴻飛踩在腳下的東西執拗地昂起腦袋，笑聲驚喜而尖銳，仿佛被撕下翅膀的不是它。

這話其實應該尚善去問柳影，被掏空了腸子居然還能活着？但她沒有開口，隻是站在血池中央，看向轉身向後躲着不讓她瞧見面容的任鴻飛。

“小紅。”

任鴻飛背影一僵。

尚善還沒有說些什麼。任鴻飛好像又忽然想起什麼來，手忙腳亂地去拽自己身後的翅膀，欲蓋彌彰地想要把翅膀隐藏住。

“别看。”任鴻飛掐住翅膀的手用力到青白，“等會我就把它削掉的。”

“噗嗤。”爛泥一樣的柳影嘲笑道，“翅膀上的痛感勝過正常受傷千萬倍哦。”

尚善穿過血池，深紅色的漣漪一下又一下地輕輕碰撞着牆壁。

柳影看向尚善：“他現在是畸變怪物啦！瞧瞧這牆壁上的成果，你難道還要安慰一個變态嗎？”

任鴻飛一腳踩在了柳影的臉上。

任鴻飛：“我不需要任何人安慰！更不要被你這樣的怪物嘲笑，我一定殺得完你！”

柳影不屑地嗤笑一聲，他轉向尚善：“聽見了沒，他不需要！”

而尚善終于走到了面前，她毫不遲疑地抓住了任鴻飛的手，一瞬間滾燙的體溫幾乎讓她落淚。

“太好了。”尚善呼出一口氣，“你是活着的。”

任鴻飛愣了一下，一瞬間渾身防備豎起的尖刺軟化成了柔軟的絲帶，他直接丢下了匕首，捧起尚善的臉，凝視着尚善眼中的淚花：

“你哭了？”

尚善好笑地抽泣了下。

任鴻飛宛若個木頭，極其固執、不依不饒地問道：“你為我哭啦！”

“你心裡有我！”任鴻飛露出潔白的牙，一把抱住尚善，身後的翅膀撲哧撲哧迅速煽動數下。

尚善拍了拍他的肩膀：“還有事情要解決。”

“什麼事情？殺了我？”地上的柳影目光不善地插嘴。

任鴻飛并不放手，隻是道：“不急于一時，等會我再去把他的分身全都找出來。我已經知道了如何遏止繁殖季的辦法了。”他将事情來龍去脈簡略說了一遍。

柳影冷冷聽完，笑道：“遏止繁殖季？可能嗎？你在做夢啊。”

任鴻飛絲毫不為所動，隻是目光亮晶晶地盯着尚善，欣喜道：“你是不是找了我很久？我以為你根本不在乎我，我以為……”

“在乎。”尚善一字一句道，“很、在、乎。你是這個世界我最在乎的人！”

任鴻飛安靜了下來，他那雙極其漂亮的眼眸仿若有一河蔚藍的水光在流動，那是他開始畸變的象征，也是他心髒狂舞的流溢。

自一開始任鴻飛就被大天使注射了大量發情的信息素，可他對大天使隻是舉刀再舉起刀。如今，隻是短短一句話，他忽然渾身的血都熱了起來。

任鴻飛蹭了蹭尚善的手心：“你說話真好聽。”

“去找他的分身。”尚善擦去任鴻飛面上的血迹，“我們解決好這一切，一起回家。”

任鴻飛點了點頭，對尚善的話深信不疑，扇動翅膀迅速消失在了甬道中。

等到四周都恢複了安靜，腳下傳來一聲極其輕的笑。

“你在騙他。”

柳影撐着胳膊起身，空蕩蕩的肺腑能看見脊柱，他直勾勾看着尚善。

尚善回身對視。

尚善：“小紅說他能殺光你的分身，我信，他的确是這樣固執的人。但是那樣太慢了。”

金黃的光觸漸漸從尚善的衣袖中延伸出來，逐漸增多，多到鋪滿身下的血池，多到尚善周身都散發出一圈金光，再也分不清從那裡冒出的光觸。

無數光觸迅速穿透了四面血牆上的屍體，順着脊柱直達大腦。每一具都被光觸操縱着，張開空洞的大嘴，從嘴裡傳出嗚嗚的啞語。

尚善伸出手，居高臨下地放在了柳影的腦袋上。

柳影的眼中流露出一絲了然的笑，他張大了嘴笑了起來。

“原來……原來……”

此時此刻，尚善才感受到了一絲身為創世者的殘忍，她呼出一口氣：

“柳影，我要你自刎。”精神蠱惑需要精神力的接觸，如果柳影可以影響她，那她必然可以反過來影響到他。

尚善話語一出，面前的活屍抓起地上的匕首，削斷了自己的脖頸，笑意與憤恨同時挂在臉上，直到最後才終于露出一絲恐懼來。

但來不及了——無數具屍體從從牆壁上掉落，頭顱滾地，噼裡啪啦如同碎石擊潭，血水濺起，滿室動蕩！

寂靜霎時間升起，一切都死了。

金黃色光觸随之沉如血水之下，遊走于每一處逃匿空間，搜尋其餘分身的屍體。

尚善靜靜站在十字架下，像是在等着些什麼。

下一秒，空氣中彌漫開來無數的墨藍色光點，那是柳影的精神力。

尚善以為是他要死了，他的精神力渙散了。但最終墨藍色光點漸漸彙聚至半空中，一點一點地凝聚成了人形。

“真厲害。”

六翼翅膀彙聚成形，真正的大天使出現了。

柳影抱着雙臂，渾身潔白，不染塵埃。

“看到我活着，你好像一點都不驚訝啊！”柳影環顧四周，搖頭道，“可惜了！我為了讓他們變得同我一樣美還花了不少功夫呢。我啊，才是末日後的第一手術刀！我倒是小瞧你了，費了這麼大功夫還是沒騙住你呢！”

尚善：“因為我知道你沒有那麼容易被精神蠱惑，畢竟我還沒有找到你的痛楚。”

當初她被蠱惑自殺時，是因為聽說了小紅的事精神崩潰。而現在，她不相信僅憑幾具破爛分身就能讓柳影自刎。

更何況——“這些根本不是分身，是被你操縱的人類，對嗎？”尚善道。

柳影挑眉：“怎麼猜到的？”

尚善：“因為不蠢。”沒有什麼畸變能讓物種分化出完全隔離的分身。隻有一種情況，那些分身不過是被柳影狩獵并且改造之後的人類。什麼殺分身，不過是着了柳影的道，替他提前處理了食材。

“這一點，任鴻飛恐怕也想到了。隻不過他為了遏制繁殖季、引出大天使，哪怕隻有一旦可能性，也不得不殺掉這些本就死掉的人。”尚善擡眸，“你讓他的手裡徒增人命，那本該是你的罪。”

柳影和尚善對視許久，忽地笑了。

“你真是把他想得太好了。你知不知道他殺我的時候——一直都笑得很開心？”

“說謊。”尚善伸出手，身邊光觸蓄勢待發，“你想怎麼死？”

柳影身側墨藍色光觸也漸漸凝聚成一張大網，他摸了摸光觸并不看尚善，輕聲道：“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柳影緩緩下降，落在血池面上。

“原本這個世界無論誰都過得很慘，我一直覺得這是因為創造世界的上帝是個悲劇愛好者，但今天我忽然發現——不是！有一個人好像一直過得很好……即便其他人全都死光了，他還能被保護着，還能手腳健全活得好好的，還能擁有——愛情。”柳影輕輕吐出兩個字。

柳影面無表情地看向尚善，準确地說是看向尚善的身後，而後一瞬間他完美的面容被嫉恨扭曲。

“我終于直到上帝到底偏心誰了——是你！”他尖聲叫道，“你是她的最愛！你才是最該死！”

話音落地，柳影如同一隻羽翼湛藍的翠鳥決絕地沖向了尚善身後，而下一秒就被兩股金黃色的光觸直接穿透胸膛，釘死在了牆上。

這一次，是他的真身。

任鴻飛從尚善身後走出，甩出一具半死不活的大天使分身。他擦幹淨了自己的臉，還找了一身衣服穿上，但眉宇間的戾氣殺意幾乎藏不住。

任鴻飛看向尚善：“他什麼時候來的？你有沒有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