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上次那般,他逆着光,光暈暈染他烏黑的鬓角,還是那般神清骨秀的模樣,帶着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疏離,鳳甯雙目駭然睜大,心想他怎麼來了,他不是說不要再見嘛,可就在這時,肩頭那一抹明黃的金線閃入她的眼,是極其刺眼的蟒龍爪牙......鳳甯步子往後踉跄了下。
再無知也曉得,普天之下隻有皇帝才能身着明黃龍袍。
“你說是将軍那就是将軍吧...”
鳳甯猛吸了一口氣,那口氣直灌入肺腑,涼遍全身。
恩公怎麼成了皇帝,他怎麼成了皇帝。
那雙烏黑黑的眼珠兒要跌下來似的。
裴浚看着她那傻樣就有些無語,他視線調轉開。
身側的柳海見鳳甯還僵硬着不動,狠狠咳了一聲,“還不快給陛下行禮?”
鳳甯聽到這熟悉的嗓音,險些要哭了。
上回您怎麼不這麼說?
不然她也不至于當着皇帝的面大言不慚說“不留在皇宮了”...那可是明晃晃的禦前失儀,欺君大罪....
鳳甯跪了下來,胸膛交織着委屈和驚駭。
裴浚沒理會她,緩步上前,來到隆安太妃前給她請安,
“日頭熱,辛苦您忙前忙後。”
隆安太妃拿裴浚當親生的孩子,忙挂上笑容,“這不是應該的嗎?”
二人說話的空檔,楊婉暗中注意着皇帝的反應。
他的視線就在鳳甯面頰落了落,神情沒有絲毫變化,就仿佛瞧見了任何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人,甚至她隐隐察覺皇帝對鳳甯的嫌棄。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
對着這樣一副美色依然無動于衷,楊婉心裡對皇帝又添了幾分崇敬和仰慕。
給皇帝和隆安太妃奉過茶後,隆安太妃指着李鳳甯問皇帝,
“陛下瞧着,該怎麼處置好?”
裴浚看了鳳甯一眼,他以為她慣會被人欺負,不成想也有兔子急了咬人的一天。
也算有點出息了。
鳳甯還傻愣愣跪着,沒從他身份轉變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依着裴浚的主意,趁着這個機會将她使出宮正好,隻是隆安太妃在場,他不好越過她老人家行事,
“這事撞在您手裡,您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鳳甯目光就定在他那雙繡着金線的烏靴上,委屈地眼眶一酸。
他上回就直言不諱告訴她,他看不上她,自然是想将她趕走。
隆安太妃知道皇帝這是給自己面子。
她之所以要給鳳甯治罪,也是見這姑娘過于貌美,與其留在皇宮成為眼中釘肉中刺,不如回去踏踏實實嫁人,可方才鳳甯的反應出乎她意料。
像是一顆生機勃勃的小草,不屈不撓,有着出人意料的韌勁。
她不忍折了那束光。
“你方才說的也有道理。”隆安太妃這樣與鳳甯說,“隻是你怎麼就沒聽到诏書宣讀呢?”
楊婉見狀越衆而出,跪到皇帝和太妃跟前,
“回陛下,回太妃娘娘,這事都怪臣女,是臣女安排鳳甯妹妹來奉先殿布置帷幔,而臣女方才也着人打聽了,原來那傳旨的小宮女跑得太快,半路中暑昏厥了,至今還沒醒呢...”說到這裡,楊婉滿臉愧疚,
“還請陛下和太妃網開一面,我願與鳳甯妹妹同罪。”
楊婉很擅長審時度勢,鳳甯反擊不無道理,也出人意料,皇帝恐已聽到她的辯解,她不敢賭,毛春岫前車之鑒不遠,與其等皇帝回頭查,還不如她主動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再者,一個皇後該有怎樣的胸懷和眼界,祖父早教導過她,趁着機會掙一些人情面子,在皇帝面前表現出擔當。
隆安太妃一聽這緣故,似乎還真怪不到鳳甯頭上,隻是身為即将成為皇帝妃子的女官,對于朝中風向也過于遲鈍了一些,
“既如此,便按你自個兒說的,明日卯時挂好,我親自來查,若是出了岔子,你這條命就保不住了。”
章佩佩見狀松了一大口氣,趕忙拉着鳳甯謝恩。
隆安太妃說完看着皇帝問,“陛下覺得如何?”
皇帝還是來時那副神情,“就按您說的辦。”說完他便扶着太妃起身,
“天熱,朕送您回寝宮歇着。”
隆安太妃搭着他的手往外走,笑道,“皇帝别擔心我,我身子骨還算結實,還等着替你母親抱孫呢。”
二人有說有笑漸行漸遠。
裴浚走時甚至不曾往鳳甯瞄一眼。
楊婉等人恭送皇帝遠去,折過來紛紛看着鳳甯。
鳳甯手裡還抱着那些帷幔,有些失神。
章佩佩隻當她吓壞了,趕忙扶起她,“好妹妹,你今日太厲害了,往後就這般,不要叫人欺負了你。”
楊婉少不得過來補救,她面帶愧疚看着鳳甯,
“玉蘇離開前一再囑咐我,不要安排太繁瑣的差事給你,我便擇了一輕便又不用來回奔忙的差事給你,不成想反倒害了你。”
明面上來說,楊婉還真挑不出錯來。
就連章佩佩也很難懷疑到她頭上,她一面安撫鳳甯一面回她道,“方才謝你替鳳甯仗義執言。”
楊婉笑道,“鳳甯妹妹這麼可愛,就隻準你喜歡?”
章佩佩也喜歡鳳甯,捧了捧鳳甯哭紅的面頰,“是啊,我們都喜歡,可皇帝陛下好像沒什麼反應呢。”
換作過去,鳳甯定要跟她急眼,今日卻是讷讷的,不置一詞。
楊婉跟張茵茵相視一眼,笑而不語。
沒有反應才是好事,大家對鳳甯的防備便松懈了許多。
姑娘們這個時候就表現出團結來。
“鳳甯别怕,我們幫你一起補!”
楊婉喚來幾個能幹的繡娘,重新去針工局取了染好的素布來,十幾人坐在奉先殿偏殿繡花,章佩佩不善女紅,就拿着禮儀的簿冊核對花樣,從上午巳時一直忙到夜裡亥時,大體花樣都完成了,隻剩下一些收尾。
鳳甯不忍拖累大家,“你們都回去歇着吧,剩下的我自個兒來。”
章佩佩已經歪在一旁打盹了,楊玉蘇也熬紅了眼,她卻還強撐着身,“不行不行,這麼晚了,我一定得陪你。”
鳳甯笑着指了指外頭明晃晃的燈火,“那麼多宮女候着呢,這裡也有繡娘,你且回去歇兩個時辰,待你醒來,替我便是。”
楊玉蘇這才舍得走。
不消片刻,偌大的偏殿隻剩下她與三名針工局的繡娘。
明亮的燈火将那張俏臉鍍了一層絨光,鳳甯一針一線繡得認真,楊婉說的沒錯,她做事十分專注,就連身側站了人都不知。
眼看已經完工了,她來來回回拿着花樣核對,生怕出一點差錯。
繡娘不知退去了何處,鳳甯擒着玻璃燈一寸寸撫摸,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綿長的笑意,鳳甯恍惚回眸,燈芒灑下,照出一張和煦的笑臉。
“鳳甯姑娘,累壞了吧。”
鳳甯驚訝地看着柳海,反應過來後,又歪着頭往他身後一瞅。
這一瞅自然是失落了。
柳海被她模樣逗笑,擺擺手,示意小太監上前擺上小案,奉上點心茶果,陪着她坐了下來。
鳳甯忙将帷幔收好,跪坐在柳海跟前問,“是恩公...是陛下讓您來的嗎?”
柳海主動替她斟了一杯果茶,意味深長笑道,“怎麼,盼着陛下?”
鳳甯臉一紅,“我沒有,我就是...想為上次的事與陛下請罪。”
柳海不知鳳甯當着皇帝的面說不給他做妃子的事,他指了指桌案上的菜碟,
“不知者無罪,陛下不會怪你,你餓壞了吧,快些填填肚子。”
鳳甯确實餓了,便大口大口吃飯。
柳海看着她吃,“不是陛下讓我來的,是我自個兒來的,我怕你慌張呢,便來瞧瞧,不成想你做起事來一闆一眼,很不錯。”
鳳甯垂着眸,筷子頓了頓,輕輕嗯了一聲。
失落掩飾不住。
卻也不再多問。
過去她着實肖想過他,那樣一個從天而降的男子,救她于危難之中,就像是一把熱烈的火燒在她心頭,如今得知恩公是皇帝,那份心思變得茫然,頗有些千頭萬緒。
陪着她用完膳,柳海又親自檢查了一遍,确認無誤,這才打算離開,鳳甯送他至奉先殿門口,柳海看着她落寞的模樣,寬慰道,
“陛下呢,沒有傳旨召你,你想要見他,得自個兒想法子。”
鳳甯也不知要不要見他,含含糊糊應下了。
卯時正,隆安太妃果然到場,司禮監掌印柳海都過目了,自然是萬無一失,鳳甯交了差,餘下的就不管了,回了延禧宮倒頭就睡,這一睡也不知到何時辰,一束暈黃的燈芒綽綽約約從窗外照進來,床前坐着兩人,章佩佩手中搖着輕羅小扇,倒還算從容,楊玉蘇卻是熱得滿頭大汗。
“你可算醒了,你若再不醒,我得喚太醫了。”
鳳甯聞言揉了揉眼,趕忙爬起來,“對不起,讓姐姐擔心了,這都什麼時辰了?”
章佩佩拿着扇柄敲了敲她昏懵的額頭,“你還好意思問時辰,這都第二日天黑了。”
鳳甯吃了一驚,“睡了這麼久嗎?”
楊玉蘇哭笑不得,氣得瞪她,“你睡這一覺,嘴裡不停說夢話,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我們都快被你吓出病來。”
鳳甯:“.......”
捂了捂自己小臉,滿臉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