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佩佩見她無礙,徹底放心,從坐塌上挪下來,指了指擱在長幾上的官服與烏帽,
“甯兒,我昨夜忙了一宿,今個兒隻歇了兩個時辰,這會兒我要去睡了,今夜你替我去養心殿當值吧。”
“養心殿?”
那可是皇帝待的地方。
鳳甯錯愕。
章佩佩實在困了,不想說話,指了指楊玉蘇,楊玉蘇神情複雜看着她,
“昨個兒祭祀大典結束後,佩佩和我不放心留你在尚功局,于是求了太後娘娘恩典,将你從尚功局調入尚食局,有佩佩罩着,往後沒人能算計到你,從現在開始你就跟着佩佩輪班,去養心殿伺候陛下飲食。”
楊玉蘇也不知這一條路對不對,但總歸安全無虞了。
鳳甯喉嚨頓時哽住,
往後她要伴聖駕了嗎。
眼看章佩佩往外走,鳳甯忙蹑腳下床,喚住她,“章姐姐,我可不懂養心殿的規矩。”
章佩佩打着哈欠道,“我的宮女會教你,其實呀,也沒什麼,你手藝好,待會給陛下做一份夜宵便可,現在天熱,就做一份蓮花羹吧。”
連菜名都替她想好了。
鳳甯有些手忙腳亂,“我去哪兒做?”
楊玉蘇看着她笑,“傻丫頭,你以為陛下跟咱們一樣?養心殿裡就有一禦膳房,專給陛下準備飲食呢,你隻管換上官服,我送你過去。”
不一會,章佩佩的宮人進來,伴着楊玉蘇一起替鳳甯換上全新的官服,這一身绛紅交領袍子,十分合體修長,将鳳甯姣好的身段都勾勒出來了,楊玉蘇看着她纖濃有度的曲線,羨慕道,“老天爺真正将什麼好的都給了你。”
章佩佩原要去歇着,後來想看看鳳甯換衣裳,瞥了一眼她鼓囊囊的胸脯啧了一聲,
“你真的才十六歲嗎?”
她今年十七了,身段可沒鳳甯豐盈。
鳳甯羞紅了臉,又将腰帶給扯松了些。
楊玉蘇二人看着她直笑。
半刻鐘後,鳳甯被趕鴨子上架送到了養心殿門口,楊玉蘇立在遵義門前,看着那道巍峨的宮門,憂心忡忡問鳳甯,
“鳳甯,你想好了嗎?進了這道門,意味着什麼,你懂嗎?”
美色當前,又有哪個男人把持得住,更何況是坐擁三宮六院的天子。
鳳甯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心緒複雜笑了笑,
“你多慮了,陛下對我沒心思。”
“我呢,先安安分分當好差,餘下的往後再說。”
楊玉蘇見她難得有主見,松開手,目送她進了殿門方離開。
*
厚重的宮門被一點點推開,鳳甯深呼吸一口氣,跟着章佩佩的宮女跨入殿内。
入了門少不得盤查一番,越過影壁進入空曠的殿前院落,一股煌煌的燈火氣撲面而來。
四處可見頭戴赤翎身着鐵甲的羽林衛,更有不少穿着绛紅圓袍的女官,以及各色品階的内侍,他們行色匆匆,卻又井然有序。
鳳甯心裡忽然很緊張也有一絲隐隐的高興。
她就這麼進了養心殿。
養心門左右各有一座琉璃影壁,五步一崗,十步一樁,可見養心殿守衛森嚴,養心門正南,有一面碩大的玉影壁,玉影壁再往南走,則是皇帝專用的禦膳廚,這裡有一排長長的值房,離着正殿尚有一段距離。
鳳甯行至養心門一側,原是要往南走,忍不住越過琉璃門往北面正殿觑了一眼,隻瞧見廊下一排禦前内侍在站班,人影幢幢。
宮女走了一段見她沒跟上來,忙提醒道,“姑娘,養心殿可不興亂看,快些随我來吧。”
鳳甯忙收回視線跟在宮女身後去了南面禦膳房,宮女先将人手引薦她認識,規矩也悉數提醒,養心殿的宮人果然不是外頭能比的,均神态從容不卑不亢,也沒有人怠慢鳳甯。
鳳甯也不敢耽擱,當即掄起袖子,準備夜宵。
除了一盅蓮花羹,她額外還做了一小碟爽口的蘿蔔糕,煮了一壺安神的養心茶。
做完這些,她興緻勃勃捧着食盤往養心門走,早有内侍引着她進了正殿廊下,在這裡見到了掌印柳海,柳海看到她眼角笑得都堆了皺紋,先試過毒,帶着她往裡走,
“先等一等,裡頭在議事呢。”
柳海與她一道在東閣外的珠簾外候着。
鳳甯輕輕往裡瞟了一眼,從她的角度隻瞥見一抹明黃的垂幔,一身着绯袍的官員跪在禦案前哭泣,就在那官員身側,立着女官楊婉,她手捧文書,眸色低垂紋絲不動。
鳳甯聽了半晌,倒也聽出苗頭來,大約是這位吏部右侍郎行貪污之事,被皇帝抓住了把柄,正在殿前哭訴呢,可是哭訴有什麼用,不一會,裡頭傳來一聲冷喝,“來人,将他拖下去,送去都察院關押待審。”
柳海使了個眼色,兩名訓練有素的錦衣衛大步越進去,不一會拖着一個磕得滿臉是血的人出來,鳳甯第一次見這種陣仗,自然有些心驚膽戰,手中的羹險些灑落,還是柳海扶了她一把,“以後這種事多着呢,得穩住。”
“诶。”鳳甯鎮靜心神繼續等着。
東閣内,裴浚捏着錦衣衛搜羅來的罪證遞給楊婉,“敕造文書你來寫,給太後過目後送去内閣與都察院。”
楊婉看着那幾張供詞,心裡隐隐一抽。
這名吏部右侍郎手裡掌着天下官員甄選,是她祖父一手提拔上來的心腹,吏部與戶部的官員哪個經得起查,皇帝要真的診治貪官污吏還不得一窩端呢,而偏偏擰出這麼一個人,自然是要拔她祖父的爪牙。
偏生這文書還得她來拟,别看她隻是一名女官,禦前的女官均有印信,文書底下也要蓋她的戳,首輔楊元正的孫女楊婉舉告的吏部右侍郎,稱不稱得上大義滅親?百官無話可說,也無可辯駁。皇帝還将自己摘得幹幹淨淨。
楊婉内心冷笑一聲,頗有些凄苦。
她算是明白當初皇帝為何輕易便首肯她進養心殿,祖父以為他在養心殿安插了眼線,實則裴浚反而把她當做一柄對付祖父的利劍。
你不是想做皇後麼,是選皇帝還是選楊家?
裴浚喝着茶見她遲遲未接,投來的那一抹淡淡的笑,似乎就是這個意思。
這世間從來沒有人能這般令她心驚膽戰,且得時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對付。
楊婉沒得選擇,立即上前接過罪證,“臣女遵命。”便坐在一旁拟旨去了。
柳海不愧是禦前大珰,即便沒聽見皇帝傳喚,卻也猜到裡頭告一段落,可以進去了,他朝鳳甯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跟着進去侍奉。
鳳甯不敢擡頭,一步一步謹慎地進了東閣。
隻聽見柳海躬身上前笑眯眯道,
“陛下,忙了半宿了,吃口宵夜吧。”
鳳甯餘光瞥着那人,他手撐額垂眸在看手中的折子,聽了這話沒什麼反應,停了片刻,又擡起修長的手指往旁邊指了指,示意擱下。
柳海給鳳甯使眼色,鳳甯便小心上前,将三樣夜宵一一擺出來,大約是心裡頭緊張,呼吸有些急促。
裴浚的視線投過來,眼神帶着一抹肅殺之氣,正撞上鳳甯驚慌失措的目光,眉頭頓時一皺。
“怎麼回事?”他把詢問的眼神投向柳海,顯然是沒料到李鳳甯進了養心殿。
李鳳甯這種級别的女官還真不必皇帝親自過問,皇帝用着好便留,不好逐出去便是。
柳海倒是八風不動地回,“太後娘娘念着鳳甯姑娘手藝好,便準了她進養心殿伺候您吃食。”
既然是太後俯準,裴浚也無話可說,隻淡淡扔了一句“出去”,就繼續忙手中的事。
裴浚的嫌棄已經很明顯了。
鳳甯委屈地不敢說話,退到了閣外。
楊婉也沒料到皇帝這麼不喜歡李鳳甯,是她上回那一計奏了效?
不一會楊婉寫好文書奉給皇帝,皇帝檢查無誤便讓她出來了。
出來時看到鳳甯紅着眼懊惱地站在屏風處,楊婉笑着寬慰她,“别怕,等回頭我得了空教教你禦前的規矩,我先去忙了。”
鳳甯目送她離開,眼神繼續往裡瞄。
殿内柳海催着裴浚用膳,裴浚沒動,臉色不虞,“既是領到禦前,怎麼不教規矩?這禦前是什麼人都能來嗎?”
柳海打着馬虎眼,“陛下,這禦前缺有規矩的人麼?”
柳海畢竟是潛邸的老人,是侍奉裴浚長大的心腹,私下也如同他長輩一般,是真心盼着裴浚好的,别看這禦前整日人來人往,個個規矩大得很,誰也不敢出差錯,沒有鮮活氣,而鳳甯就不一樣,小鳳甯生得玉雪明媚,柳海實在不舍得用規矩壓着她,束縛了她的天性。
沒有城府有沒有城府的好,這樣的人才能全心全意對皇帝,傻才把她放出宮呢。
裴浚發現柳海對鳳甯寵得過分,
“她給你使銀子了?”
柳海忙跪下來,哭笑不得道,“奴婢哪敢?陛下别打趣奴婢了,她若有這本事,陛下也不嫌她了。既是這麼說,奴婢教她規矩便是。”
裴浚無話可說。
鳳甯在外頭等了半晌,瞧見柳海捧着東西原封不動出來了,頓時難過得很,“公公,陛下為何不用?是不合胃口?”
柳海臊眉耷眼聳了聳肩,讓她進去給裴浚奉茶。
鳳甯去了,這一回裴浚接了茶,不過依舊沒看她一眼。
鳳甯思來想去,大着膽子問,“陛下,方才的夜宵是不合您的口味嗎?若是有什麼要求,您盡管提,臣女一定辦到。”
裴浚聽了這話,這才舍得從一堆奏折中擡起眼,他靜靜看了鳳甯半晌,小姑娘興許是急得,一張小臉紅彤彤的,俨若蒸熟的紅果子,
登基一年,上到内閣輔臣,下到尋常小内侍,每一個人都費盡功夫猜他的心思,試圖從他細微的表情動作尋到蛛絲馬迹以來讨好。
李鳳甯是唯一一個敢堂而皇之問為什麼的人。
若什麼事都需要他教,還要這些侍從作甚,再者,這本是天子威儀的一部分。
君不密則失臣。
裴浚知道跟這個呆瓜解釋是白費功夫,他也沒這個功夫,他慵懶地往後一靠,直勾勾問,
“你不是要出宮麼?怎麼舍得進養心殿?”
鳳甯氣性頓時縮了一截。
該來的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