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同普通的冤魂一樣,因死亡來得太迅速太離奇,所以它們中大多數通常都搞不清楚殺死自己的人到底是誰。
“是兩位年輕的公子。”一個冤魂抽抽咽咽地道,“我本是潘樓的趙九娘,那天有個街上跑腿的小厮拿帕子包了幾兩碎銀并一支珠花來找我,說有兩個年輕公子面嫩臉薄,不肯進樓裡來吃酒,怕被熟人瞧見不好意思,想私下約我出去。這種事在我們樓裡本來也是常見,何況他們出手闊綽,我便跟着去了。那兩人俱是身形修長,雖然拿鬥蓬兜着臉,看得出也是绮年玉貌的少年郎,我一時豬油蒙了心,被他們甜言蜜語地哄了幾句,又多吃了幾口酒,竟然因此暈睡過去,再睜開眼時,他們硬生生地扯下我的一隻指甲,然後,然後竟然在野地裡架起了火堆,活活地把我燒死了。”
她哭着剛說完,另一人粗聲怨道:“至少你還知道是兩個年輕的公子,我偏是什麼人都沒瞧見,那晚照舊是給人送貨,因車子吃重行得慢,回來便晚了,走小路時沒來由地被人從後頭敲砸了一冷棍子,再醒過來時,腳跟被吊起在馬上,我才開口叫了一聲救命,便有人吹起口哨抽打馬背,就這麼糊裡糊塗地被自己的馬拖死了。從頭到尾,我隻聽到那人吹口哨的聲音,你們聽聽,這算是怎麼回事!”
“我也沒瞧見人,老闆急着開業,讓我一大早在樓上擦招牌呢,結果被人從後面推了一把,掉下來時把腦漿子都磕出來了。”
“我自己貪杯,多灌了幾杯馬尿,經過河旁時被人絆了一腳,後頭還推了一把,所以淹死了。”
“我也是!莫名其妙走着道兒,被一輛馬車從後面撞飛的。”
“大人!且聽我說!”哭聲中,有一個聲音顫抖着叫了起來,聽起來像是個中年男子,大聲道,“我看到他們了,我還知道他們姓什麼!”
一時所有聲音都停下來,都靜靜聽他說。
“我叫喬萬元,常年在汴京生意人,那天晚上獨自在家裡吃酒,突然闖進來兩個年輕公子,也是用鬥蓬罩着頭面,看不清楚長相,他們一進門就逼我大口吃東西,吃到撐吃到噎,動作慢了就拿刀子捅我,當中還不許喝水,于是我終于被噎死了,最後一口氣沒咽下去的時候,有個人扯下了面罩湊過來,他像是非常喜歡我這種垂死的模樣,簡直是把臉貼了過來仔細看……”
“他長什麼樣?姓什麼?”康安安朝着那隻陶罐方向問。
“看起來就是個很尊貴的公子哥兒,眉清目秀的,完全看不出是個壞胚子!”那人恨恨道,“或許是弄死我的過程比較長,所以他們還有功夫聊天,甚至相互稱兄道弟戲谑玩笑,聽他們彼此稱呼‘王兄趙兄’,原來那個來看我的人姓王,另一個姓趙。”
兩個兇手中有王稽昭其實已經不是什麼秘密,康安安關心的一直是另一個人,此刻聽他說姓趙,不由一怔,忙追問:“姓趙的長什麼模樣?”
“沒看到呀,他可比那個姓王的謹慎多了,一直把頭捂得緊緊的,看身形兩人倒是相仿無差,但姓趙的明顯排大,姓王的事事都聽他的安排。”
線索還是太少了,康安安沉默。
那人似乎又用力想了半天,忽道:“對啦,我還記起來一件事,那天姓趙的似乎才受了傷,右手掌上纏着布條。”
“我記得你的案子發生在六年前冬至後一夜?”康安安曾經讓謝子璎特地查過這幾個人的背景,因此略有印象,“也就是說,害你的人曾在六年前的冬至時受過傷。”
“對對!那确時是冬至後的一晚,原來時間都已經過去六年了!”喬萬元冤魂又是一陣大恸,“我雖然沒有娶妻,但在外地也有個相好,走的時候她說已經懷了孕,這麼多年了,我的孩子不知道都怎麼樣了?我好想看看他呀!”
一句話又引發群體狂哭,悲傷像開了閘的洪流似的,這次康安安怎麼都喝止不住他們了,她退到牆角,隻好耐心等待這些精魄發洩完畢。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歸墟守軍把她投到了這裡,但也總算不虛此行,至少之前的一件心事添補了細節。
正在吵鬧之間,忽然門外響起了腳步聲,說也奇怪,冤魂們的哭聲算是震耳欲聾,但到底是歸墟的聲音,蓋不過人間細微些許的動靜,随着門慢慢打開,從外面走起來一個人。
腳步聲響起的時候,所有的冤魂便一起停下哭泣,門打開時,房間裡又是寂靜如初,除了康安安立在牆角,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事一樣。
進來的人做尋常家丁短款打扮,手裡捧着一隻陶罐,陶罐和屋裡其他的罐子是同樣款式質地,上面也密密麻麻地雕着符文,想是又多了一條新的冤魂。家丁徑自進來放在牆上一角,然後目不斜視,轉身出去了,果然,他根本看不到康安安的精魄。
康安安心中一動,立刻跟随着他的腳步,穿過雕滿符的門框一起邁出門去。
出乎意料,外面并不是樓閣花園,也沒有村落山野,卻是一條陰暗逼仄的地道,旁邊不斷分出岔口連通着其他地道,想來這裡一處秘密的地下倉庫,康安安不知要去哪裡,隻好跟着前面的人走了一段。
那人邊走邊哼着小調,完全沒想到身後飄着一個精魄,地道裡有許多房間,大多數都落着鎖,在經過一處房間的時候,門一開,裡面出來個和他打扮相似的家丁,懷裡還抱了柄木劍,迎面見了他,打了聲招呼:“小老四,你要去哪裡?”
小老四擡頭應一聲,問:“才送完貨呢,再要去送個飯,然後就出去了,蒲哥你在忙什麼?”
蒲哥苦笑一聲,“你倒清閑,還能混出去,我橫豎是今天晚上都得留下來啦。”
或許是地道裡光線的緣故,他面目看起來模糊不清,極其普通的一個壯年人,聲音也是無精打彩,顯得疲憊不堪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