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聲點!”
文昌筆可批天下學士官運文運,這一丢委實非同小可,文昌忙上來捂了搖光的嘴,小心往左右各探了一眼,見方才那句話未被人聽了去,才放下心來,松了手,就又愁起眉來:“她平時在家作一些畫,我就幫着在上面題幾個字,那天我歸位時被你一吓,走得匆忙,把筆給落在那宅子裡了。”
“既知曉丢在什麼地方,你自去那宅子取回便是。”還不算是下落不明,搖光神色一緩,又懶懶靠回了椅背。
文昌歎氣:“那宅子裡若找得到,我也不必還滞留在此,以至于不小心就給污了眼,看見你演的過家家了。”
說着就聽窗外傳來一個少女的聲音:“老伯,這個又是什麼?好香!也給我裝兩袋吧。”語調微甜,卻不似糖水顯膩,而是有如清泉敲玉,叮叮咚咚,讓人想到奔流的山澗的那股甘洌清甜。
又聽一個少年嗤道:“你是豬嗎?要吃這麼多。”
少女道:“一會兒我和虞姐姐兩個人吃,你就在旁邊看着,誰饞誰是豬!”
那少年哼道:“我和阿姐都要辟谷的,誰陪你吃這些!”
“辟谷你還進酒樓。”少女似乎仰起了頭,那聲音都飄去了天上,“雲上真人!雲上真人你在不在雲上看着?”
“你!”
少年似要發怒,但剛嚷了一個“你”字,就被一個柔婉女聲勸住道:“阿言,别鬧了。”
文昌聽了這段牆角戲,又見搖光氣定神閑的樣子,忽然就想起昔年一段好笑的往事來,他這幾日在這位好友面前,又是被凡人打殺,又是遺失了文昌筆,面子裡子都沒少丢,正好就借這事找補一番,于是他清了清喉嚨,又搖一搖腦袋,笑道:“聽他們說的這些,倒叫我想起來九百年前的瑤池宴上,咱倆打過一個挺沒意思的賭。”
搖光桃花眼微眯,眼神飄去了窗外,笑道:“那麼遠的事,你還記得。”
“那會兒你剛從人間曆劫回來,脾氣差得不得了,誰靠近了半步,都要被你罵個滾字。”
文昌端起酒杯,啧啧回憶:“你叫我滾,我就問你:‘搖光,到底要什麼樣的人,才能叫你開心,從此不要他滾。’你就說了個笑話出來,說:‘如果有個人,沒有我的單子,就自己瞧出我不愛吃的一樣東西,我就不要他滾。’我當時差點笑死,你那忌口單子挂出來,比人間過年時候家門口貼的對聯還長,要猜中你吃什麼,那是難了些,但要猜中一樣你不吃的東西,不就和臉盆裡面摸魚一樣,十個拿九個穩,你非要說世上沒有這樣的人,我就和你打了一個賭,賭在一千年内,一定有這樣一個人,叫你再說不得滾。”
說着就搖頭笑了起來:“豈料我那時卻把這事想得簡單了,我們這些個應星宿之數而誕的仙,卻比不得那些有神父神母養大的仙胎,便是與人間那些凡胎也比不得,生來就有人抱着哄着,噓寒問暖,咱們天生地養了幾萬年,哪裡會有人閑的來關心你每天吃的什麼,看來你說的那樣人,終究是找不到了。”
“不用費心給他買,他嘴刁着呢,油炸的不吃。”便在這時,窗外那少女清冽的嗓音又傳了進來,“棗糕也不用,甜的好像也不吃。”
接下來的話便多了幾分俏皮:“你這麼孝順我家小七,不如改拜他作師父好了。”
立刻就有個少年的聲音呸道:“臉皮真厚,誰要當你的徒孫!”
文昌聞言卻呆了一呆,一擡眼,就看見好友悠閑地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一派似笑非笑、鬼迷日眼的模樣,他騰地站起身來,一雙眸光似電,狠狠将搖光攫住:“現在看來,這個賭,是我赢了?”
搖光極輕地眨一眨眼,收回視線,唇角壓也壓不住地微微翹起:“是我輸了。”
文昌恨恨地咬起牙來,他提起這樁陳年賭約,原是要苦一苦他的心,卻不想反讓他顯擺上了,自己近來的不幸固然令他挫敗,但此時好友的幸運才真正使他崩潰,他用挑眉努力掩飾掉自己的崩潰,道:“我記得當時可是約定好了,赢的人可以差遣輸的人辦一件事,死生無論,不可推辭。”
說着随意往窗外一張,就迎面瞧見一個面若白玉的少女,正圍在一個小販的攤車前挑挑揀揀,他這一看,登時面色陡變,好似全身經脈都在這一瞬逆流,一股森冷的麻癢就沿着他的背脊蹿了上來,直蹿天靈蓋。
當年那少女躺在一地血泊之中,破軍牢牢貫刺她的心口,那鮮熱的血仿佛怎麼流也流不盡,浸紅了她的衣衫、她的發絲、乃至身後抱她在懷裡的那個人。
她就要死了,卻還在輕輕地笑着,伸手點點那人僵硬的面頰,好像要去為他點出一個小小的梨渦,她說:“小七,不要難過啊,我不要你難過,我隻要你好好記得我,還記得我說過的嗎,離别有期,但我們終會相見的。”
文昌那日是去迎第一次曆劫的好友歸位的。
他的這位好友在戰場上愛做前鋒,殘肢斷臂、殺頭濺血的事早已見慣了,他斬殺那些妖魔時總是沒什麼表情,既沒有嗜血的興奮,也沒有多餘的不忍。
但那一刻,他墨黑的長睫沾染幾滴刺紅,睫羽輕顫間,往眼下投去一團漆黑的、帶血的陰影,映在他如紙慘白的一張臉上。
當少女的熱血終于涼透,他擡眸,眼底翻湧上來的,是文昌從未見過的空洞與沉冷。
他輕輕擡手,帶着滿手的血污,搭上破軍刻滿繁複星紋的劍柄,握住。
“終會相見……我記得的,我會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