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藥這個人的“床”,意外很幹淨,除了棺材本身的木香之外,還有一股淡淡的皂香。
玉霖将自己蜷縮成一團,讓身子徹底被包裹進溫暖的被褥裡。
這麼多年,她最貪戀的就是長久而安定的睡眠。很奇怪,從前不管她睡在什麼地方,她都很容易驚醒,有時是一聲鳥鳴,有時候是雨聲,有時甚至是一陣偶然敲窗的風。
四節風物,都可驚心。
然而這口棺材真好,底部雖然被張藥踹破了,但卻給了氣息流動的可能。
輕柔的風流過破口,輕輕地撩動她的亂發,輕而易舉地,将玉霖哄入了一片甯靜的混沌中。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她再醒來,外面的天已黑了。
四周的木香已經被飯菜的香氣所取代。
玉霖翻身坐起來,張憫恰巧推門進來。
她一手舉着一盞燈,一手端着一碗水,見玉霖已經醒了,忙将手裡的東西放下,“我才在外面說藥藥呢,帶你回來卻讓你睡他這要命的地方。”
“憫……姑娘。”
玉霖試探着叫了張憫一聲。
張憫應了她一聲,走到棺材邊,扯起被子罩在她身上,“我叫張憫,藥藥平時總是直呼我的名字,一聲姐姐都不肯叫。我年紀其實不輕,從前雖嫁過人,但後來……也因故合離了。你曾在京中做官,這你也是知道的,我也不瞞你。如今這‘夫人’啊,‘姑娘’什麼的,外頭一通叫起來,都亂得很,诶?你要是願意,可以像杜秉筆那樣,叫我阿憫姐姐。”
張憫叫張藥“藥藥”。
這個稱呼,對上張藥那張寡臉,怎麼想都很滑稽。
“藥藥?”
玉霖試着重複了一聲這個稱謂。
張憫也笑了起來。
“對,這是張藥的乳名,從前在家裡的時候,父母和我,都這樣叫他,你是不是覺得有些好笑。這都要怪我。”
她說着,将水端到玉霖手中,繼續說道:“我一出生,就有弱症,一直都不好,算命的說,是我名字裡的這個‘憫’字,太重了,壓傷了我的命格。可這是父母的祝願,連自己也不願意改,後來弟弟出生,父母就給他取名叫‘張藥’,其中這個‘藥’字,是用來醫我的,希望我這個弟弟,能護着我的性命,所以我就一直叫他‘藥藥’,他可讨厭這個名字了。”
她說完自顧自地笑着,一面伸手摸向玉霖的額頭。
突如其來的關懷,讓玉霖有一些錯愕,她不自覺地偏了偏頭,額頭卻似乎被什麼硌了一下。
張憫忙将手收回,攤開掌心,“哦,我手上有一塊疤,以前被石頭劃傷的,是不是硌到你了。”
“沒有。”
“那就好,嗯,我知道你叫玉霖,這聽起來,倒是個男女皆宜的名字,不過……這是你的真名嗎?”
“不是。”
玉霖垂下頭,“我從前,頂替了一個死去的貢生,不過,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哦……那……”
“可以叫我小浮,沉浮的浮,那是我乳名。”
“好。”
張憫應了一聲,随之明朗地笑開。
人總是喜歡遇到溫柔而真誠的人,哪怕自身尖銳,渾身都是冷刺,但還是希望,有人能不懼刺痛。
玉霖坐張憫面前,忽然懂了,張藥幹冷的性子下面,藏着的那點與他性格相異的品性,來自于什麼地方。
“你身上全是外傷,炎症不消,是會要人命的。”
“我沒事。”
張憫搖了搖頭,“别逞強了,你這些傷啊,郎中會看,我也會看。我久病多年,已成了半個醫者,家裡有一個藥藥不夠,還存着好大一箱子的藥呢。你别躺藥藥這裡了,去我房裡,我幫你把身上的衣裳脫下來,清理好了傷口,認認真真地上一回藥。”
玉霖輕拉身上的被子,低頭道:“我自己可以。”
張憫眸光微暗,“你還是不信任我。”
“哎。”
她說着,歎了一口氣,“說起來,也是我沒有把這個弟弟教好。”
玉霖很想跟張憫解釋一下,其實是她為了自己的事,把張藥拖下水了,但她卻不知道該怎麼說,畢竟張藥那個人也很荒唐,在三法司把他自己罵得豬狗不如,又被皇帝枷在神武門外示衆十日,淫徒的名聲響遍梁京城,玉霖覺得,哪怕自己去為他滾一次釘闆,都沒法把張藥徹底洗幹淨。
“其實……張指揮使也……”
“你不用怕他。”張憫肅然。
“有阿憫姐姐在,以後,他要是再冒犯你,我就拿鞭子抽他,讓他在父母的牌位下面,跪三日的香。”
好慘的一個張藥。
玉霖閉了嘴,心裡卻默默吐了這麼一句。
“小浮。”
“嗯?”
張憫的聲音柔下來,“我回來罰了他的跪,他也一直跟我說他錯了。我其實不是很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對你,他性格雖然不好,為人處世也很厲,但從前,不論是在诏獄,還是在外面,他都不敢碰女子。”
“為什麼?”
玉霖脫口問了一句,張憫忙道:“我這樣說,絕不是為他開脫,如果他真的傷了你,我不會讓你做他的奴婢,更不會讓他再碰你。等你傷好了,我們張家就放你出姓,我再去求一求許頌年,給你戶帖,讓你有自己的門戶。你曾是少司寇,你幫過很多人,你啊不該是這樣的人生。”
玉霖抿住嘴唇。
張憫這一番話,令她釋然。
人生雖千瘡百孔,可絕境之下,有人願意祝福她,她亦覺得,命裡的福氣,仍在悄悄地,向她聚攏。
“謝謝阿憫姐姐。”
張憫站直身,向玉霖身出一隻手,“來,我扶你起來,咱們吃飯去。”
玉霖從棺材裡下來,見地上放着一雙新的繡鞋,不禁朝窗外看去。
“張指揮使呢?還跪着嗎?”
張憫也看向窗外,“原是要讓他跪到明日的,但是……南邊的天機寺出事了,他帶鎮撫司的人過去了。”
“天機寺?”
玉霖蹙眉,“天機寺出什麼事?”
張憫倒是沒有聽清楚掌刑千戶李寒舟在外面跟張藥說什麼。
她隻記得,張藥跪在地上問了一句:“誰放的火?”
李寒舟苦臉搖頭。
張藥的臉上便不是很好,随後也不跪了,起身穿衣拿刀,跨出門外,呼來透骨龍,與一衆北鎮撫司的缇騎翻身上馬,朝着天機寺,疾馳而去。
“我聽着,好像是說,什麼燒起來了……”
玉霖聽完這句話,先是一怔,随即不顧脫臼的腳踝才剛剛接上,掙紮着下了地,踉跄地朝門外奔去。
張憫忙追道:“小浮,你去什麼地方?馬上就是宵禁了,如果被兵馬司的人抓到,你會吃虧的……”
玉霖沒有回頭,一把推開院門。
風迎面而來,吹起她滿頭的長發。
她有些艱難地睜開眼睛,頭頂滿天繁星,天已經黑透,唯有南邊的天空被燒得發紅。
玉霖攏緊身上的單衣,忍痛朝着天機寺行去。
她要去找一塊石頭。
那塊石頭,原本一直挂在她的身上。然而身為囚犯必須摘去身上所有的東西,那些身外之物,散到誰的手中對她來說都不重要,唯有一塊石頭,她不能棄。
她在審訊劉氏的公堂上自曝身份被囚,入獄之前,摘下了那塊石頭,托劉氏的女兒劉影憐替她帶走供奉,劉影憐後來托宋飲冰告訴她,她把那隻錦盒,供在了天機寺的佛像前。她原本想,等她身子再好一點,便去天機寺裡将石頭取回。然而此刻,她卻不能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