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藥轉過身,看向玉霖。
玉霖也抿着唇擡起了頭,目光相撞之間,張藥忽然發現,她眼眶有些發潮。
“被罵哭了?”他問玉霖。
“沒有。”她說着輕輕地晃了晃肩膀,“被枷鎖壓哭的。”
張藥反手拔出身上的佩刀,對玉霖說了一句:“過來。”
王充正要說什麼,卻被毛蘅拽了一把,一聲“算了”帶着歎音說出,摁下了王充的氣焰。
玉霖走向張藥,與此同時她也聞到了張藥身上的血腥味。
玉霖很怕疼,雖然她從不允許自己失态慘叫,但隻要受刑,她就會哭,淚流滿面地抓咬住一切她可以抓咬的東西,她想過,如果這一鞭如果鞭在她身上,她一定會痛得站不住,但張藥卻像全然不知疼痛一樣,穩穩地舉起了刀,挑住了她肩上枷鎖的木梢。
“頭往右偏。”
玉霖依言偏頭,張藥手腕一跳,木梢便脫枷而出,他随即擡手,替玉霖接住松開的木枷,反手一把抛向王充。
“回家。”
“我……”
“玉霖你不困嗎?”
玉霖這才發現,他眼底烏青一片。
張藥說完,揮鞭打地,召來透骨龍,熟練地攔住玉霖的腰,一把将她抱入懷中。
玉霖已經算不清,這是張藥第幾次抱她,和她的孱弱相比,張藥的這一身皮骨恰如銅鑄鐵澆,好像怎麼折磨都不會壞。他臉很冷,但身子卻是溫暖的,雖然常着玄色衣袍,裸露在外的脖頸和手背,卻有着白皙而幹淨的皮膚。
和他短暫地相處過一段時間,玉霖知道,他那口箱櫃中的亵衣比常服還要多,他幾乎每日都要沐浴,用的澡豆也十分講究。棺中被褥勤換勤曬。行事滿身罪惡,卻又執着地保有幹淨的身體。
對,他就這樣。
玉霖是一個喜歡蜷縮,喜歡被幹淨衣料包裹住的人,所以她不排斥張藥的棺材,也不排斥張藥的這副身子。
“為什麼羞辱你自己。”玉霖在張藥懷中問了一句。
“什麼?”
玉霖擡頭,望見的卻是張藥的下颚,她笑着重複了一遍那個稱謂:“賤人。”
張藥垂下頭,“你是被這兩個字罵哭的嗎?”
玉霖沒有否認。
張藥擡手把玉霖送上透骨龍的馬背,又擡起她的腳,送入馬镫。
“手,握缰。腳踩穩。”
玉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聽張藥道:“算了,坐穩就行,一會兒我來牽它。”
他說完擡起頭,“我去和大理寺交接,你是我的家婢,作為人證,法司傳你過堂前由我帶走看管。”
“怎麼看管?”
“家姐在堂,你覺得我能怎麼看管你?”
玉霖被他這句話逗出了一聲笑,正要說話,卻聽張藥道:“笑了就别再哭了。”
玉霖低頭看着還在幫她調整馬镫的張藥,再次叫出了他的名字,“張藥。”
“什麼?”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張藥慢慢松開玉霖的腳腕,直身卻沒有擡頭。
“因為我無所謂。”
他說着一頓,理好玉霖的裙擺,一面又道,“我是一個随時可以被千刀萬剮的人,死前萬人唾罵,對我來說,也不過是送我下地獄的祝詞,‘賤人’算什麼,我本就厭惡我自己。”
他說完,拍了拍透骨龍的頭:“站穩,你背上的人有指傷,她拉不住你。”
透骨龍像聽明白了似的點了點頭。
張藥這才丢開缰繩,走向毛王二人。
玉霖坐在透骨龍的背上,望着張藥的背影,以及他背上那道已然被血暈出一大片的鞭傷,心神微動。
她自認是一個令人生厭的女人,事實上也的确如此。
不會有人喜歡這樣不肯順服的姑娘,也不會有人憐惜一個到倒反天罡的女子。但她本身,卻又無比自珍。
真巧,張藥這個人厭惡的好像隻有他自己。
這算什麼?
緣分?
玉霖并沒有這樣想,她隻是想起了張藥眼底那一圈因徹夜寫字而生出的烏青,想着想着,不禁低手摸了摸透骨龍的頭。
透骨龍竟然轉過馬頭來呼出了一口熱氣,随後擡起潮濕的鼻頭,溫柔地蹭了蹭玉霖。
“你的主人遇上我,真的很可憐。”
也許萬物當真有靈,透骨龍鼻中發一聲輕嘶,算是認可了她的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