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了怪了,謝相竟也有不知陛下情況的一日。”
這确實是天下奇事,便是謝歸晏進不了後宮,也并非時時侍奉在岑嬰面前,但岑嬰與謝歸晏無話不談,連多吃一碗飯這樣的小事都會興緻勃勃分享給她,又何況是如今這種大事。
衆人啧啧稱奇,望着謝歸晏。
謝歸晏雖也有些意外,但也隻是覺得意外而已,并未多想,隻道:“諸位同僚們說笑了,陛下如今也有十八歲了,是可以立後迎妃的年紀,難道還要事事告知我嗎?”
那些官員便擺手笑了笑。
中書侍郎道:“雖謝相不知情,可顧将軍知道來龍去脈。今日我來這兒的路上遇到了顧将軍,還是他告訴我,是陛下前兒去梨園聽了場戲,不知怎麼,夜裡就起了頭疾,疼了一個晚上,太醫趕來給陛下施針,才勉強緩解了些。”
頭疾是岑嬰為二位公主求情不成,淋了暴雨後落下的舊疾了,這近一年的時間,謝歸晏都在有意替他抑制病情,自岑嬰登基後,也是好轉了不少,哪裡想到昨天夜裡就來勢洶洶地複發了。
這不應當啊,明明太醫說過隻要不受刺激,好好養着,岑嬰是不會輕易犯頭疾的。
難道是他去了梨園,遇上了太上皇,太上皇說了什麼混賬話,刺激到他了?
謝歸晏這般一想,為岑嬰擔心起來之餘,還有對他的幾分憐憫。
于是露在外頭,謝歸晏臉上的情緒就顯得凝重許多。
那些個官員互相看了看,自然而然誤解了她這神色。
那先前說話的中書侍郎正是追逐李師言的裙下臣,因岑嬰一紙命令,斷了他與李師言幽會的機會,他還未從相思中解脫,轉頭就看着李師言向謝歸晏獻殷勤,很是吃醋。
他不免陰陽怪氣:“同是東宮舊臣,相爺看起來可沒有顧将軍得寵。陛下犯了頭疾這樣的大事,宮裡竟然不讓謝相知道。”
謝歸晏一怔,目光冷冷地掃向他。
幾個中書舍人忙道:“從前陛下犯了頭疾,都是靠着謝相陪伴才安然度過,如今不過是陛下感念謝相案牍繁忙,分身乏術,才好意隐瞞。”
又紛紛向謝歸晏行禮:“等下值後,我等還要勞煩謝相遞牌子入宮,問候陛下,也好解我等憂君之心。”
謝歸晏忙道:“這是應當的。”
她目光再次掃向了中書侍郎:“望侍郎知曉,我等入仕,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而非要做個争奪帝王恩寵的奸佞之臣,還望侍郎不要誤入歧途。”
中書侍郎的臉色在那些中書舍人的隅隅私語下,由白轉紅,由紅轉青,極為精彩。
謝歸晏忙完今日的政事後,便當真往崇明門遞了個牌子。
岑嬰每犯頭疾,便痛不堪言,總抱頭蜷縮卧床,似乎可安靜忍耐,但若謝歸晏走進輕喚他的名字,就又能聽到那細小脆弱的嗚咽聲。
她一向都知道,困住岑嬰,給他帶去疾痛的曆來都不是病痛,而是太上皇的冷血無情和救不回的家人滾燙的性命。
所以即使有太醫在岑嬰身邊侍候,謝歸晏也依然在為他擔心。
擔心旁人都不敢近他的身,也不能輕言細語安慰他時,他要如何獨自忍受疼痛,面對那個曾無法保護家人的弱小的自己。
她焦躁地在崇明門外等候傳喚。
約莫過了一炷香時間,她收到了拒絕:“謝相請回罷,陛下不見人。”
這還是岑嬰第一次拒絕見她。
謝歸晏以為不是她聽錯了,就是小内監傳錯了話:“陛下當真不見我?你們與他說了是我要面見他?”
金吾衛有些同情:“末将如實報之,是陛下金口玉言不想見謝相。”
謝歸晏愕然。
她握緊了手裡的腰牌。
腰牌以象牙制,質地溫潤,但紋路繁複,硌在手心裡。
那是岑嬰登基後贈予她的腰牌,象征着日後謝歸晏的車馬可過下馬橋不停,自由穿梭三宮六院。
盡管謝歸晏從未使用過這項特權,謹小慎微地恪守君臣之别,絕不敢自命不凡。
可是當她以為這不過是走個過場的通報竟然被岑嬰拒絕了,岑嬰不再嗔怪她是“明明有便路不肯走,還要用繁多禮節給自己添許多麻煩的笨蛋”,而是真的把她當作一個普通外臣那樣拒見了,謝歸晏還是覺得心裡分外不是滋味。
那個将腰牌塞進她手裡,笑吟吟地握着她的手,說“朕與謝相,哪有那麼多君臣之别”的岑嬰似乎在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面容模糊的君王。
謝歸晏擡頭看了眼庑頂連成小重山的深宮,将腰牌挂回蹀躞帶上,在紫沉的薄暮籠罩下,離開了大明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