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江式微的近侍女官甘棠見二人入來,笑意盈盈,連忙替齊珩掀起榻前輕紗,之後招呼着其他内人緩緩退去,殿内隻留帝後二人。
齊珩将她輕放于榻上,作勢要褪去她的鞋履。
“陛下”
江式微見他此舉,急急出聲以制止。
“别誤會,我隻是想看看你的腳傷。”
齊珩見她許是誤會了,便出言解釋,手上的動作并未因她出聲而停止。
細瞧了她的腳踝,腳踝處有些青紫腫塊,他輕按了一下。
江錦書輕呼一聲“嘶”,眼角泛紅。
他能不能輕點?
“陛下,妾等下塗些紅花油散瘀就好了,不必勞煩您了。”江式微忍淚道,方才的恐懼還未退卻,她下意識向後傾身。
然齊珩并未放開她,反而冷瞥了她一眼,似聽了一場戲言,聲音依舊如初春融雪般清朗,他嗤笑道:“塗紅花油,你腳不想要了?”
“嗯?”江式微面露不解,齊珩不語,目光落在角落的冰鑒上。
暑日最熱,故而勳貴之家多會以冰解暑,臣下之第尚且如此,何況是大明宮,帝後殿中都置有冰鑒。
齊珩用帕子裹些碎冰,輕敷在她的腳踝上,而後徐徐道:“紅花乃活血之物,你若即刻用它,怕是這紅腫愈來愈烈了。”
“你這樣的,須用冰敷。”齊珩淡聲道。
“陛下怎的懂這些?”江式微擡首,對上他的目光。
她是公主之女,又是名門之後,下有女使,上有醫者,何須勞她去懂?更何況他是尊貴的天子,衣寝皆有貼身侍奉之人,何必勞他記得這些?
齊珩隻是看着她,并未再言。
有些事,他不想說,亦不必說。
須臾,齊珩收了帕子,轉動腕間,起身步向殿内蓮花盆淨手,舉止儒雅,淨手後轉過身來,神色稍冷,不及方才溫和。
“錦書,答應我的事,莫忘了。”
随之,他便離開了立政殿。江式微腦中一直回蕩着他方才的話。
答應他的事……中書令……
江式微思忖片刻,隻覺愁人。
晉朝如今是中書令王铎一家獨大,門閥世家多對此不滿,隻因中書令出身布衣,卻為宰輔執掌朝政,這讓自诩簪纓世族的人怎麼受得了?
雖然不滿,但也有些無奈,中書令在朝中黨羽衆多,門生遍布朝野。又掌握着中書省,為人謹慎,向來不出錯,若想動他,無異于以卵擊石。
如今的門閥士族還是以濟陽江氏為首,也就是她的母族。濟陽江氏是開國功勳之族,曆來威望極高。何況她的母親是名震天下的鎮國東昌大長公主,先帝特允的開府治事,在朝中頗有勢力。
故而如今國朝分為了兩黨,一者是中書令為首,臣工私下呼之“王黨”,另一者便是東昌公主為首的士族,稱為“士黨”。
兩虎相鬥,相互傾軋,天子夾在中間,也是艱難。
中書令王铎作為鳳閣【1】長官,掌管着中書省總參朝政,而門下侍中是她的伯父江遂,身為鸾台【2】首長,掌門下省封駁事。
天子如今,并沒有多少實權。
且立後之事,便已昭示了天子選擇與世家站在了一條船上,共同對抗中書令,所以她方才也懂得,天子是不會真的殺了她。
一旦她死了,天子與世家間最緊要的因緣便斷了,更遑論扳倒中書令了。
但天子終究是天子,天子的威嚴不容她觸碰,她不可能把這些真的說出來,她要給他一個台階下。
果然,她猜對了。天子與世家,是虢滅虞亡的關系。
唇亡齒寒的道理,她懂,齊珩也必定懂。
齊珩隻不過是想吓唬她。
思及此,踝處之痛漸失,一股倦意潑天地湧來。
今夜确是發生不少事,倒真是疲乏了。
江式微便喚漱陽滅了燈盞,歇下了。
星如雨,月兒彎彎有無盡言要語,立政殿内滅了燭盞,如潑墨般添了幾分陰霾之色。
江式微的眼前一切漸漸模糊,稀碎的光點漸漸彙聚,織成了另一片景象。
那裡有她在江甯的一切,以及成婚前與齊珩的初遇。
*
景明三年仲春,江甯郡南宅。
綠槐高柳咽新蟬,熏風初入弦,碧紗窗下水沉煙。
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然。江甯之地,多煙雨,放晴的時候格外的少,倒是今日陽光透過窗棂,格外刺目。【3】
江式微醒來時已是午時了,頭痛欲裂,隻省得自己做了個長夢,卻渾然記不得夢中之事,隻得用手揉了揉太陽穴緩解疼痛。發覺喉中幹澀,便出聲喚了她的貼身女使:“甘棠,甘棠。”
甘棠方才打了洗漱用的水來,聽見屋内姑娘呼喚聲,忙不疊的推門而入。
“姑娘可算是醒了,是要喝水嗎?”甘棠撥開床幔,詢問道。
江式微嗓子沙啞,“嗯”了聲,淺淺飲了口水,方才還幹澀的嗓子此刻已然緩過勁兒來。
甘棠見姑娘舒緩了些,便忍不住打趣道:“姑娘如今倒真是越發的犯懶了,前些年南先生授書時,姑娘日日恨不得卯時便去學堂,如今比三姑娘都晚了,不到午時,都起不來了。”
江式微聽了她這打趣,這丫頭果真是沒大沒小了,連她都敢打趣起來了,忍不住捉弄了一下她,不捉弄還好,這一下倒是弄得甘棠連連求饒。
“嗳呦,姑娘快快洗漱吧,過些時候三姑娘可是要過來的。”
甘棠又在催促她了,銅盆中清澈的水面倒映出一抹清麗的面容,幹淨清麗卻并不失于端莊。
江式微洗漱畢,果不其然,隻聽門外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江式微擡起頭,隻見來人一襲淡黃色芍藥蘇繡衫裙,身着石榴色的織錦褙子,輕挽薄如蟬翼的披帛,腰間佩着的是象征着江甯南家的雲雁佩,髻上飾以金絲累的鬧蛾冠。
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生的倒是格外的溫柔娴靜,隻可惜美眸顧盼流轉間透着與其相貌格外不符的英氣與闊達
這便是甘棠口中的“三姑娘”,江甯郡南家的三女公子,南窈姝。
江甯南氏,也是盛名于大晉的名門望族、大儒之家,江甯南氏以文起家,曾出過“三朝太師”,門生遍布天下,晉朝民間盛傳“武有江謝,文看崔南。”
說的便是如今的四個士族,濟陽江氏、陳郡謝氏、清河崔氏、江甯南氏。
這崔氏與南氏便是天下讀書人的心向往之,然則清河崔氏每況愈下,自睿宗一朝後便逐漸為帝王所冷待,倒是不如江甯南氏如今的炙手可熱。
這南氏一族共分三房,南窈姝這一脈倒非家族正支,然則卻是家族中最為顯赫的一支。
南窈姝的祖父原不過是家族中庶子,因擅典籍詩書,頗有才華,遠近聞名,後來中了榜眼,曾任太子詹事、太常卿,尚太宗之女鹹安公主,其嫡長子也就是南窈姝的父親,也是進士及第、官拜從三品國子祭酒。
南窈姝的長兄與次兄俱是科舉入仕,長兄正五品谏議大夫、次兄從四品國子司業,典型的清流世家、書香門第。
加之南窈姝的祖母是國朝公主,嫡親姑母也嫁與濟陽江氏長房,士族皇室,文武相濟,遠甚于一般世家。
江式微與南窈姝年齡相仿,家中又有姻親,是以關系最為要好,猶如嫡親姊妹一般。
“二妹妹,二妹妹!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南窈姝獻寶似的捧着一個紅漆雕花卉紋食盒,江式微打開食盒,看着食盒中的點心用手數了起來。
“糖酪櫻桃、單籠金乳酥、冰酥山、水晶龍鳳糕、糖淋。【4】”江式微臉上露出淡淡一笑,唇角微微彎起。
“你這是劫了廚司的媽媽們麼?”
南窈姝撇了撇嘴,沒好氣兒地道:“什麼呀!次兄今日回來了,方才考了我詩書,我對答如流,他特意囑咐廚司做了這些點心,我見都是你素愛吃的,我就都拿過來了。”
說到這南窈姝帶了些讨好意味,眼睛亮亮地看着江式微,江式微拿她沒辦法,無奈道:“三姊姊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南窈姝孩提般兩個手指直打轉,“我今夜...能不能在這安寝?”
南窈姝的次兄南樛木好不容易從長安回到江甯,勢必會對她的詩書嚴加考查,若她今夜宿于江式微屋中,次兄倒是也不好意思再來尋她了。
況且她最喜歡這個二妹妹了,恨不得和江式微日日在一處,如此也算得一箭雙雕,一舉兩得,南窈姝小算盤打得是極極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