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式微又如何看不出她的小心思?終究沒說破,應了她。南窈姝漾開一笑,泛出兩個甜甜的酒窩,倒是可憐體無比。【9】
未幾,響起叩門聲,原是南家主母、南窈姝母親身邊的女使婆子張氏,進屋揖了禮,回話道:“二姑娘,三姑娘,大娘子喚兩位姑娘過去呢。”
南窈姝惑然,不禁問道:“阿娘不是要與次兄議事嗎,怎的突然喚我們過去?”
張婆子笑道:“二哥兒從長安帶了信來,說是和二姑娘有關,兩位姑娘快去罷,别讓娘子等急了。”
說起長安,江式微心頭微顫。她的雙親以及兄長俱在長安城,而她自出生便送到了江甯,十四年從未見過她的至親,此番來信,還與她有關,怕不是将有大事發生。
二人倒是極快便到了前堂,堂上端坐着一中年女子,差不多三十左右的年紀,氣如空谷幽蘭,沉穩自如,讓人看一眼便知是世家貴婦,身着墨綠色雲鶴織金襦裙,臂上挽着绯色披帛,頭上梳着圓髻,又戴了金花寶石钗、金鑲玉瑪瑙梳篦、綠松石的花钿钗子,聞二人步入堂内,便擡起頭,頭上的雙蝶珍珠步搖倒是一絲未動。
“阿娘,哥哥。”
“嬸嬸,二哥哥。”
二人雙手交于身前,颔首屈膝行了叉手禮。晉朝規制,晚輩見長輩當行叉手禮,世家之門對禮儀尤為看重,便是平時如何再嬉鬧,于禮卻絲毫馬虎不得。
隻因世家子女一舉一動皆代表着世家臉面,若有差池則滿門受辱,這是斷斷不能為外人所恥笑的。
“來,快快坐下。”南家娘子薛氏向她們擺了擺手。
南窈姝次兄南樛木颔首回禮,他與江式微她們原是一道念過書的,自是相熟。
“二妹妹、三妹妹。”
見江式微與南窈姝二人入座,薛大娘子方道:“仲暝,你細細道來罷。”
南樛木道:“兒此次回江甯是受大長公主所托,護送二妹妹回長安行及笄禮。”
“及笄禮?這,二妹妹不在江甯辦麼?”南窈姝聞聽江式微要走,便急急插嘴問道。
“沒規矩的,你兄長還未說完,怎就插嘴了呢?”薛氏斥責道。
“兒是着急了嘛!二妹妹在江甯都呆了這麼長時間,何不如在江甯把及笄禮辦了之後再回去。”南窈姝試圖再挽留江式微些許日子。
這話說得有些失了禮數,薛氏重重地将茶杯扣在做桌子上。
“你這叫什麼話,晚晚本是江氏女,回長安自是理所應當,這哪兒有你插嘴的地兒?還不噤聲!”
“嬸娘,三姊姊也是舍不得我,您莫生氣。”江式微打着圓場。
“此乃貴主親筆,要我轉交二妹妹。”南樛木并未假手于他人,倒是親自遞給了江式微。
江式微拆信封的手略微輕顫,目之所至,信中所言:
“吾兒:聞汝于江甯學業已成,年将及笄,望速歸。”
她雖未見過生母真顔,然這些年多有手劄至江甯,因此她不難看出此為東昌公主親筆。
算來她得南家教養十四年,學業已成,年将及笄,回長安至生身父母身邊,實屬合情合理。
然江式微隻覺有些說不上來的不安,但她并未言出,如今隻有回了長安城方知何哪裡不對了。
入了夜,江式微剪去了一已經燒焦的燭芯,屋中又暗了些,她還在思索信中所言,聽見了腳步聲,便見南窈姝擡了一個木盒過來。
“二妹妹,過幾日你要回京都了,阿娘不許我和你一同去,千裡迢迢,山高水遠的,我舍不得你,所以我今日帶了這些來也作是給你留個念想,免你以後回了京都,也莫要忘了江甯郡還有我這個好姊妹!我沒什麼好送你的,隻把我壓箱底的東西都拿了來。”
江式微回長安,南窈姝終究是不放心,将壓箱底的首飾盒子都拿了出來。
長安水深,像江式微這種從小養在江南水鄉、清流門第的姑娘,恐怕應付不來那些生在京都朱紫門裡的貴婦。
雖說雙親在旁,可若真靠得住,又怎會放任江式微在江甯十餘年?說到底,長安那邊終究也是要江式微自己去應付,斷斷靠不得别人。
那些娘子貴女個個都是成了精的,若是不拿些寶貝耀耀她們的眼,隻怕是江式微在長安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你看這個,這個是高宗的昭元貴妃拜貴妃時用過的金絲嵌東珠鳳凰紋霞帔墜,還有這個,是前朝大家所作《江山圖》,這可是真迹,天下唯一的!你若是再于他地見千裡江山圖,那必當是假的!那還有這個……”南窈姝免不了絮叨一番。
“這些都太貴重了,那帔墜将來是要作你嫁妝的,你怎可送我?”江式微眉間微蹙,一臉嚴肅道。
她知南窈姝的是出于擔心,原是不想辜負她此番心意,然這些屬實令人瞠目結舌。
南窈姝卻執拗得很,若說平日她能聽進去江式微的話,今夜卻斷斷沒有。推來推去,江式微到底還是收下了。
南窈姝想到方才向次兄探來的消息,涉及朝中局勢,正值風口浪尖,她也不是個傻的,一猜便知,行及笄禮隻是個幌子,讓二妹妹回去是真。
她勢必要告訴江式微這其中實情,南窈姝見左右無人,壓低了聲音道:“我方才探來的消息,你此次回長安務必要小心,今上早已元服冠禮,踐祚已逾三載,中宮空懸。”
“已有臣工上表請立皇後,現下最炙手可熱的便是當朝中書令王铎的嫡親妹妹王子衿,多位臣工聯合上奏,今上怕也動了心思。”
“是以朝中好些世家心急,原本那些世家也推了一人做皇後之選,隻是那人不知緣何自行辭去了,所以現在世家必須再擇一人,你是大長公主的女兒,又是昔日太皇太後親封的萬泉縣主,這樣的門第身份,足以服衆了。”
江式微聽了此番言語,心下已經了然。眸中蒙上一層冰霜,思量着南窈姝方才之語。
大晉皇後,非士族女不可得。
中書令王铎位高權重,但卻出身寒門,雖然自認太原王氏為祖,蒙蒙那些底層貴族尚可,但在名門世家來看終是不入流的。
若是王氏女登臨後位,要士族臉面何存?而此時恰恰需要一個既出身士族又能力壓王氏女之人,那麼她就是最好的人選。
這才是讓她回京的真正目的。
江式微思及此,毫不留情地将面前的燈花剪掉。
與此同時的長安城倒真是如南窈姝言般雲谲波詭。
麗景門獄内的廊道冰冷且昏暗,彌漫着若隐若無的血腥之氣,男人修長的手指輕輕叩了叩桌案,放下手中的文書卷宗。
晉朝有“錄囚”之制,齊珩素來重視獄訟之事,勢必要親自過問才能放心。所謂錄囚,便是再次訊察囚犯再決定是否原宥,為避免有冤獄發生,便是齊珩親自來審。
一份份卷宗看去,齊珩的眼睛都有些發紅發痛。現下已深夜尚有一疊文書未閱,隻怕今日又要在麗景門過夜了,齊珩想想就覺得頭疼。
見一内侍雙手捧一錦盤步履匆匆入内,俯身回禀:“陛下,這是禦史台新遞來的劄子【5】。”齊珩随便翻開了其中一份,随即又撇在桌案,眉宇微蹙,眼眸微垂,嘲諷地勾起唇角。
果然,他就知道左不過是立後之事,以往他都用朱筆在後面大大寫個“否”字,隻是現在齊珩煩得朱批都省了,索性丢在一旁。
“真有意思。”他笑得溫和,言語卻極其諷刺。
他即位三載而無中宮,這空懸的皇後位自是讓他人虎視眈眈,而桌上的劄子中寫的無非是某家女子品行如何端方,出身如何高貴,隻有最後所提之語才是他們的真正意圖。
隻見劄子後面赫然寫着十三個字:“宜立中書令王铎之妹王氏為後”
他自己心裡明鏡似得,他的生母不過是先帝後宮的一個内人【6】,既非權臣之後,又非世家出身。
他眼下勢單力孤,雖有至尊之位,然則前有中書令王铎獨掌制命,總理朝政,後有門下侍中江遂屬東昌公主一黨,掌封駁事。
顯而易見,中書、門下二省皆不在他手中,他這個皇帝便是真想立誰做皇後,若是中書、門下有任何一方不同意這所立之人,結果要麼是被門下省封駁回來,要麼就是這诏命根本就出不了紫宸殿。
所以,他需要一個讓兩省絕無異議的皇後,也需要一個能幫他收服兩省的皇後。
齊珩從案上重新拾起劄子,交給了身側的内侍高季。
這高季的身份自然不同于尋常的小黃門,乃是齊珩生母在世時就相識的老人了,從小就侍候在齊珩身側,齊珩視之為親人,任内侍省從四品内侍之職,私下呼之“高翁”【7】,深得齊珩信任,由高季辦事,他甚為放心。
“高翁,勞你親自送至東昌公主府,謹慎些,莫要人看見了。”齊珩的目光停留在高季的身上。
“臣遵旨。”
見着高翁離開的身影,齊珩揉了揉眉心,筆下的赤墨水垂落,氤氲了潔白無瑕的紙,臉上露出淺淡的笑容,他将劄子送至公主府,他那經曆過大風大浪的姑母自會明白他的用意。
皇後麼?他倒是奇了,這後位會落在誰的身上。齊珩從桌案前起身,透過麗景門獄三樓的門窗,觀賞着長安城夜色。
涼夜如水,似滲得出墨來,明月高懸,孤影伶俜。
麗景門前倒是個梧桐樹,高聳入雲,如此一看這殘月倒是挂在了梧桐枝頭,依稀能聞得滴漏之聲,不過這滴漏聲也漸漸埋于夜色之中。
瞧着長安的夜平靜無波,點點星子簇擁着殘月,也唯有齊珩能知這背後是有着什麼樣的風流暗湧、雲谲波詭。
眼見要起風,齊珩關上了窗,風聲呼嘯着,樹枝簌簌就着風吹打着門窗。
唇齒開合,口中誦着詩句,清朗的聲音穿透了麗景門的整個推事院。
“山雨欲來風滿樓...”【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