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律與江式微坐在小亭裡,江律原本是等着她回來,他這幾日見她要聆聽阿娘和顧姨的教導,怕她過于刻苦傷了身體,便想着等她回來就帶她去長安城外轉轉。
沒成想,常日裡那個溫和愛笑的姑娘今日雙目通紅,垂頭喪氣地回來。
平日她看到他總笑着喚一聲:“阿兄”,那時她笑得猶如秋菊,如今隻哽咽地說:“哥哥……”
江律看到她的時候,心都要碎了。
他不解這是發生了什麼,究竟是誰招惹了他家的姑娘。
後來江律才知道,原來是因為嫡庶的言論被阿娘狠狠申饬【1】了。
他向來知道阿娘不喜歡人論嫡庶,她從小便教他的道理是“嫡庶與否,皆等而視之”,所以他也不喜歡别人重嫡輕庶的做法。
但,江式微她知道些什麼啊?
她從小在江甯長大,受得是南氏熏陶,自然是與他濟陽江家的有些規矩相悖。
他雖心疼江式微,但他确是認可阿娘的那些句話,斷斷不能以嫡壓庶。
但他也不好對江式微再說些什麼,隻是想着該如何開導她,又不至于傷她的心。
沉思了良久,他才道:“阿兄的話些許會不中聽,但是作為你的兄長,這些話我還是要說的。”
“你按照你的想法,講求嫡庶有别,其實這并沒有什麼不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中的一條準繩【2】,是旁人無可領會的,這是因為我們每個人生何處,居何處,教何處,俱為不同。”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10】,所以我們永遠也不可能去理解他人,也無法證明孰對孰錯。”
“也許你恪守禮法,認為嫡庶有别是對,但阿娘認為嫡庶公允也未必就是錯,晚晚,你應知道的是。”江律頓了頓,又繼續說了下去。
“沒有誰生來便是想做庶的,英雄不問出處【11】,出身尚不由己,他們一出生便被冠上庶出的名頭,囿于“嫡庶有别”的世俗成見中,自己拼盡了一身本事才或許能夠換得别人的一句尊重。”
“若隻因一句庶出便扼殺了他們的全部。”
“這對他們不公平。”
江律語重心長,字字句句都打在了江式微的心房上。
是啊,出身從不由自己,他們又有什麼錯?
難道庶出是他們想選的麼?難道生而為人也是錯麼?
嫡庶有别,是她這麼多年一直認同與遵守的禮法。
可這全然就是對的麼?
江式微是第一次對自己這麼多年讀過的書,識過的道理産生了質疑。
“但阿兄,嫡庶不分以緻禮崩樂壞、王朝颠覆,又該如何?”江式微或許将江律的話聽進去了,但并未全然認同。
江律愣了愣,隻是看着她的時候想起了一個人,所以他笑了笑:“你知道當今天子麼?”
“今上?”
江式微有些茫然,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江律笑道:“今上便非嫡長,但他是個聖哲【3】的君主。”
江式微看到江律眼中的光,他絲毫不掩飾對當今天子的欣賞。
她貌似是第一次聽阿兄誇人。
“王朝颠覆與否在于掌權者是否聖明,而非在于嫡庶名分之别。若賢者為嫡,是錦上添花,若賢者為庶,也無可厚非。”
“今上雖非嫡非長,但他愛臣,愛民,他是個很好的人,他以後也定能為我們開創清平之世,所以嫡庶也沒有那麼重要了。”
江律并沒有誇大齊珩,憑他的身份,濟陽江氏未來的家主、鎮國東昌大長公主的獨子,先帝特賜的郡王,他也不必去誇大讨好,他隻是實話實說。
他确實很欣賞齊珩。
江律剛認識齊珩的時候,齊珩剛被阿娘帶回大明宮,宮裡人喚他為“六大王”。【12】
阿娘對他說,齊珩是他的表弟,要他留意齊珩,卻叮囑他
——無論發生什麼,他都不許幫齊珩。
江律歎了一聲對江式微道:“阿兄起初是不理解的,阿娘要我留意今上,卻又為何不讓我幫他呢?”
齊珩剛到大明宮時,雖名義上是皇家子,但總會明裡暗裡地被别的皇子公主排擠、欺負。
欺負他的原因無非隻有一個——齊珩的生母非名門望族,亦非高官之後。
區區宮人之子,卑賤之軀,如何配與他們為伍?
“今上那時受了很多的苦,不是今天要讀的書被潑了墨,便是坐的墊子上放了細針,教書的先生不知這些搓磨人的功夫,每次讓他站起來讀書本時,見他默不作聲,便以為是他不思進取,先生見每次他都答不上來,便罰他寫上數遍。”
“今上對此,從不解釋。”
是他不願解釋麼?
答案顯而易見,否。
隻是他的解釋又有何用?
沒人會為他做主,先生也不會為了他去向天子狀告那些出身尊貴的皇子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