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等立後時,調你入門下省,之後你便可入政事堂。”齊珩道。
謝晏是他親信之人,門下省與政事堂又是重地,此番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齊珩當然不會放過。
“門下省?”
謝晏一頓,問道。
他倒有些驚訝,不過又轉頭一想,對啊,門下省是濟陽江氏的地方,齊珩娶江氏女,江氏自然是站在齊珩這邊的。
“還有一個人,待他出來,也會入政事堂。”齊珩有了打算。
“誰?”
“清河崔氏,崔知溫。”
謝晏無力地看着齊珩,他算是越來越看不透齊明之了,齊珩到底想做什麼?這怕不僅僅是收權那麼簡單了。
崔知溫雖是崔家人,但因為自高宗妃嫔,也就是崔知溫的姑祖母昭元貴妃崔氏薨後,清河崔氏便為君王冷待。
後來東昌公主随意以罪名黜落了崔知溫,并打入禦史台獄。
東昌公主和崔知溫有宿仇,齊珩要娶江式微,為何還要起複【1】崔知溫?
齊珩并未多說什麼,隻留了這一句。
殿内,落針可聞。
殿外,夕陽無限。
——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2】
這些日子東昌公主府一直備辦江式微及笄的相關事宜,齊令月也沒想到齊珩會從大内【3】調人手來協助。
順帶還送了不少賀禮。
不過也好,這是對江式微的重視。
齊令月看着大廳裡擺着的這些物件,都是些女子的首飾钗環,雖是出自名家之手,但到底是俗物。
更何況江式微哪裡缺這些東西了?
她平常看陛下算是年輕一輩中極為聰敏的了,怎麼在這種事上這麼不上道呢?
送些古籍孤本,名家字畫難道不比這些钗環好?
齊令月無奈地笑笑,舉手投足間猶有當年風範,停雲一時看愣了。
世人言東昌公主是高宗與太皇太後的長女,多類【4】太皇太後,方額廣頤,一臉福相,又曾是謝玄淩的學生,養成了她大氣豁達的性子。
東昌公主及笄時,愛慕她的人并不少,但聞聽太皇太後相中了濟陽江氏次子,其他人也隻得悻悻而歸。
停雲緩過神,便見少女娉婷袅娜走入廳前,儀态甚美,臉上漾出淡淡的笑。
一襲石榴裙配着鬧蛾冠,本算得上是張揚的裝束,但在她的身上反倒多了些溫婉的氣質。
眼波流轉間,像極了紅色的山茶。
“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我看這詩倒是配你。”【5】
東昌公主見江式微如此裝扮,心生愉悅,她淺笑道。
佳人略施粉黛,既不豔俗,又不失禮。
“阿娘謬贊了。”式微謙辭道。
“晚晚,我給你準備了及笄禮,去看看?”
“兒聽孃孃的。”
東昌公主便領着江式微于一旁坐下,打開了那個半人高的木箱。
式微看着那木箱,材質像是紫檀木,描了金漆,刻了祥雲紋,甚是精緻。
式微想:不論裡面放的是何等寶物,單單隻看這箱子,怕也能再現“買椟還珠”之佳事了。
東昌公主打開後,拿出裡面的物什,式微眼底抹過一絲驚豔之色。
像極了皎皎圓月映在盈盈秋水中。
饒是她見過不少好東西,卻也從未見過如此精緻之物。
用綠松石、碧玺、珍珠、瑪瑙等串成六枝山茶花的樣子,再用金絲鑲嵌流蘇攢成了一個冠子。
沒有女子能不喜歡這個冠子,江式微也一樣。
“阿娘,這是否太過貴重了?”江式微見這冠子有些不安,便問道。
“不算貴重,你當得的。”東昌公主看着她道。
“你不必擔心,這冠子合乎規制,并無僭越的地方。日後你出閣,這也算得是能為你添妝的。”
東昌公主怕江式微擔心這冠子逾制便說道。
她一臉寵溺的看着江式微,沒有人能知道她有多疼這個女兒,為了江式微,她什麼都能做。不管是何等稀世珍寶,她都會找來給江式微。
也隻有她的女兒才配得上這樣精美的冠子,也隻有她的女兒才配得上至尊皇後之位。
“去,戴上它,給阿娘看看。”東昌公主笑着。
江式微被停雲帶去梳妝台重新理了發髻,戴上了東昌公主送給她的冠子。
停雲一邊給江式微挽髻,一邊贊道:“我們姑娘真好看,和公主當年真是一模一樣。”
“停雲姊姊能給我講講阿娘當年的模樣嗎?”
江式微轉過了身,滿眼期盼地看着她,眼神亮亮的,讓人不忍欺騙。
其實她真的很好奇阿娘以前的樣子。
停雲緩緩道:“長主當年明媚豁達,也和姑娘一樣,愛笑,她與宮中諸位妃嫔内人關系均不錯,妾初見長主時便想,這世間緣何會有如此愛笑的公主?不似其他公主般驕蠻無禮,也從不曾對我們這些人紅過臉。”
“那時妾也不通文墨,還是長主一字一句地教妾的呢,妾至今記得那時長主說:世間女子本就不易,與其卑微地等待别人的憐憫,倒不如有自己的一番本領,也好在這世道搏出自己的天地。”
“長主說,她的畢生心願,便是有朝一日男子能不蔑視女子,女子不依靠男子而活,也能和他們一樣堂堂正正地上學堂、談古論今、共商國是。”
江式微有些許驚詫,阿娘的見地已經遠勝于尋常女子了。
世人輕蔑女子,妄圖天下女兒身均目不識丁,而阿娘卻反其道而行之,想讓天下女子也能如男子一般可以學書、識字、明禮,男兒會的,女子亦會,甚至--執掌政權。
她有些慶幸,阿娘所想,亦是她所想。
“後來呢?”江式微有些好奇之後的故事。
“後來···”提到後來的事,停雲眼中劃過一絲傷痛。
她要怎麼告訴江式微?
當年的東昌公主是何等的無憂無慮,若非因為那件事,東昌公主何至于變成如今的追名逐利、不近人情?
倘若當時有一人能對齊令月施以援手,她也不至于如此。
任憑現在的東昌公主再如何權勢滔天,她也終究不會再回來了。
不過,停雲不打算将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舊事講給江式微。
“姑娘,公主怕要等急了。”
停雲岔開了話頭,笑着催江式微。
江式微應了聲,出了内室走到東昌公主面前,盈盈施禮,笑喚:“阿娘。”
她想讓東昌公主評價一下這冠子。
東昌公主眸中水光潋滟,盡溫和之色。
戴了冠子的江式微嬌豔明媚,瞧見江式微眼角溢出的笑意,東昌公主想倒不枉她為了這冠子費的一番周折。
“好看,我家小姑娘是最美的了。”
江式微有些嬌羞,複而賴在東昌公主的懷中,笑得很甜。
她嬌嗔道:“阿娘。”
在長安的日子真好,有阿娘阿耶兄長,她也不算孑然一身了。
——
入了九月的長安總會多雨,也讓東昌公主好擔心了一陣,怕會誤了江式微的及笄禮。
但初十這一日卻是晴空萬裡,天高雲淡,沒有夏日的酷熱難耐,也沒有原本秋日的蕭索凄涼。
一切都是恰恰好的。
微風徐徐,黃葉未落。
顧有容是今日主持贊禮之人,她也甚為欣喜,含章與式微是她最為得意的兩個學生。今日式微及笄,她又作為贊禮,可不是令人喜悅之事麼?
江式微端正地跪坐在席上。江益與東昌公主去迎接忠勇王妃了。
女子及笄禮之正賓,當請才德兼備的長輩來,忠勇王妃便是今日她的正賓。
有司奉上羅帕與發笄,她看着忠勇王妃走至她的面前,高聲頌祝辭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維祺,以介景福。”【6】
忠勇王妃撫着江式微的青絲,将發笄輕輕插入她的發中。
發絲如墨,繞于老王妃的指尖。
發笄端端正正地戴在她的頭上,她望着忠勇王妃,緩緩拜禮。
外面日光愈加明媚了。
江式微三加三拜,而後忠勇王妃為江式微取字。
“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錦書甫。”【7】
“錦以昭德,書以回旋,烈節不敗,靜淑之美。”
“吾為你取字錦書,可好?”
江式微望去,她依舊跪于原地,隔着香霧雲鬟,縷縷清光,她仿佛真正明白了多年詩書禮教真正的意義。
或許便是為了現下的“令月吉日”。
再美的辭藻于今日都不算溢美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