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如畫,身處其中,如登春台。
“某雖不敏,敢不夙夜衹來。”【8】
江式微對着忠勇王妃行揖禮,答道。
之後式微聆聽父母訓導,一一答複,東昌公主與江益再答謝賓客,算是禮成。
“錦書。”忠勇王妃輕喚道。
江式微方緩過神來,方才忠勇王妃為她賜了字。
錦書,式微細細想着,确實是極美的字。
一如畫屏上的青黛碧水,又像帶了帷帽的她,猶抱琵琶半遮面。
“這是吾送你的賀禮。”說罷,忠勇王妃向女使擺了擺手,江式微看去,是一卷軸,該是刺繡。
隻見兩側的女使緩緩将卷軸展開。
在座之賓客皆吸了一口氣,不可思議地望着那幅刺繡。
廳外,秋風乍起。
一隻仙鶴直沖雲霄,排開如層層白雲,越過巍峨的高山,飛去萬裡晴空。
廳内,金光熠熠。
衆人面前的是一幅《洛神圖》,圖中所繪女子的模樣與式微有幾分神似,應是在原版畫中做了改動。
除了昔日的洛神風采,還繡了《洛神賦》,但并非是全文。
隻有四句十六字:“榮曜秋菊,華茂春松,皎若朝霞,灼若芙蕖。”【9】
卷軸上的洛神與繡字在秋光下泛着金光。
日光入來,落于江式微的周身。
江式微自裙擺而起,至上身,皆隐隐有金光閃爍。
容光煥發,猶如秋日菊花,莊而雅。
體态豐茂,猶如春日松柏,直而清。
皎潔明亮,若初升于漫天.朝霞的旭日,清麗灼華,若綻放于回旋碧波的新荷。
那一瞬,在衆人目中,真仿佛洛神在世。
清河郡王妃驚訝道:“此奇景,莫非是洛神再生!”清河郡王妃的一席話猶如石投江流,落水有聲,随之起波瀾。
餘下賓客皆贊同道:“是啊,是啊,若不是洛神再生,怎會有如此其景?”
王含章先意識到方才發生之事,迅速轉了心思,開口道:“今日有此異象,洛神再生,恰恰證明縣主阿茶乃上天所授,矜貴無匹,妾賀長主、承平侯,賀縣主。”
衆人反應過來,思及長主的權勢,皆随王含章而賀。
江式微看着衆人,皆神情閃爍,有的是真心祝賀,有的是暗暗豔羨,有的是反複思量……
雖均說着祝賀之詞,但神色不一。
江式微自及笄禮後便靜靜地坐在自己的院内,不發一言。
前院的女使内人在整理今日各家送來的賀禮。東昌公主和江益夫婦二人也在招待未離去的客人。
江式微自覺無趣,又無人叨擾她,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今日她的及笄禮結束後不過半日。
長安城内便已人盡皆知:東昌公主家的萬泉縣主乃洛神再生,榮曜秋菊,華茂春松,皎若朝霞,灼若芙蕖。
她隻笑笑,哪裡是什麼洛神再生?左不過是人為罷了。東昌公主覺得長安城知還不夠,又讓停雲給進奏院送了信,将今日發生之事,當作新聞刊印出來邸報【10】,送往各地。
未出幾日,天下皆知。
齊珩在看到謝晏呈上來的邸報時,雙目含笑,挑着眉猶如鄰家少年郎般,道:“姑母當真是用心良苦。”
将輿論群情【11】可謂是運用到極緻了。
什麼洛神再生,不過是在刺繡和衣裳上撒了些東西罷。
不過還好,那十六個字着實配她。
“陛下,臣是否要将這事壓下去?”謝晏問道。
“不必,你去……把洛神之名坐實。”齊珩轉了轉手上的羊脂玉扳指,緩緩道。
聲音依舊如初雪般清朗,隐隐約約間可察覺到笑意。
“翰林學士草诏。”齊珩又吩咐道。他現在就想将一封诏書發往中書省。
高季答道:“陛下,今日翰林學士休沐了。”
齊珩扶了扶額,他倒是忘了。
随即他指了指謝晏,道:“伯瑾,你來……”
“傳朕意旨,朕元服已逾三載,中宮懸而未決,朕之過也。群臣忠貞,亟請【12】立後,朕實明悉,今诏中書令、戶部尚書、禮部尚書、侍郎,工部尚書明日午時陛見【13】,共議重葺立政殿之事。”
謝晏寫得極快,字迹幹淨利落,一氣呵成,他問道:“現在便發往中書省麼?”
齊珩“嗯”了一聲,他相信此诏書發布不久,便會有人上表為江氏女請立皇後了。
果真如齊珩所料。重葺立政殿的事一出,便有許多人坐不住了。
翌日早朝,門下省給事中趙觀出列,奏曰:“臣聞陛下诏中書令等議修殿之事,可有立後之意?”
以臣問君,是為大不敬,但齊珩并未怪罪。
齊珩答:“朕确有此意。”
“臣鬥膽推舉,驸馬都尉、承平侯江益長女,太皇太後故封萬泉縣主江氏,江氏女出身名門,又兼皇室血脈,且世間新聞傳以洛神再生,臣認為江氏女是上佳之選。”
齊珩笑道:“趙卿所言,朕皆知曉,榮曜秋菊,華茂春松,皎若朝霞,灼若芙蕖。世無其雙,江氏女确是佳人。”
随即,禦史台李來濟複奏曰:“臣附議,江氏女是上佳之選。”
接着,剛痊愈上朝的門下省長官侍中江遂、剛調任門下省的謝晏等十餘人,一個接一個地出列附和。
突然,齊珩看向一直站着的王铎,問道:“中書令以為如何?”
王铎原本站在一旁,不發一言。現下打揖持笏闆道:“臣,并無異議。”
大勢所趨罷了,江氏女無可指摘,他又能有什麼借口阻攔?況且當初有流言攻讦他與天子以皇後之位作為交易謀害先帝,他若再反對,不正是應了流言所說麼?
立江氏女為後倒算是解決之法,他與其反對,倒不如裝聾作啞,留個好名聲。
最後還是天子之師尚書令謝玄淩親自出列舉薦江式微,齊珩才一錘定音。
“朕未曾料到今日廷議竟如此順利,諸卿意見相同,既如此,朕便囑人拟诏,待會兒禮部的官員留下,朕賜廊食【14】,商讨立後流程。”
衆人齊呼:“天子聖哲【15】。”
紫宸殿内,日光落在香爐上,生出縷縷紫煙。
齊珩外面穿着淺藍色的素紗袍,隐隐約約顯出裡袍用金絲繡的團龍紋,在窗棂透過的日光下整個人顯得格外風流。
然而齊珩此時并未展顔,眉間山黛冥冥,孤煙風雨,可見愁人。
戶部尚書和禮部尚書因為立後的預算而喋喋不休,已經在這嚷嚷一個時辰了。
重修宮室,聘禮,宴席等等加上一塊,确實不是小數目。
難怪戶部尚書許道州吵吵沒錢了。
但禮部尚書賀緻不這麼想,天子娶婦若是寒酸了,那豈不是有失體面?大晉還怎麼為萬國表率?
“許尚書,你就差那點錢嗎?要是辦不好,那丢得不是你的臉,是失了陛下的顔面!”
“賀尚書,國庫吃緊啊!你就體諒體諒我們戶部吧,多一分毫,我們都拿不出來了。”
齊珩被他們吵得頭疼,他有風眩,平日還好不會發作,但此刻太陽穴隐隐作痛。
他揉了揉,有些不耐道:“朕不願鋪張,但亦不可失天家顔面,許尚書,便循高宗皇帝迎娶元後之禮來辦。”
“多一分,朕罰你,少一分,朕亦不會放過你。”
戶部尚書許道州還妄圖想說些什麼,隻聽齊珩又道:
“這是朕做的最大讓步了。”
“是,臣遵旨。”
許道州隻得讪讪而退。
禮部尚書見狀,又想起什麼便向齊珩道:“臣聽說。陛下未讓中書省草拟立後诏書,反而讓顧昭容拟诏?”
“卿倒是耳聰目明。”齊珩用指尖點了點桌案,冷笑道。
“陛下這怕是不合規制,中書省掌草拟政令,就算陛下信不過中書省,翰林學士亦可拟诏,陛下怎可将拟诏之事交給婦人?”賀緻一臉不滿的問道。
“卿未免有些照本宣科了,誰說女子不可拟诏?先帝與高宗在時,政令多出顧氏之手,莫非卿認為你比顧昭容有才?”
齊珩面上未顯,但卻有些怒氣,什麼叫“怎可”?
“陛下,孔聖曾言: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16】顧氏雖有才但終究為女子,婦人幹政終究不妥,由顧氏來拟诏,讓翰林院和中書省的衆人情何以堪?”
賀緻雖與王铎交情甚好,但卻不如王铎思想開明,對女子偏見極其嚴重,認為女子便該在家中相夫教子,因此他極為不滿顧有容、東昌公主、鄭庶人之流幹涉朝政。
先帝和高宗也便罷了,他絕不能看着如今的天子也落入泥淖。
“孔聖之言,就一定是對的麼?”齊珩低聲喃喃道。
“陛下?”
賀緻沒聽清齊珩方才所言。
“沒什麼。”
“此事朕已然下旨,君子一言九鼎,怎可出爾反爾?”
“可是陛下...”
“沒什麼可是,你若不滿,盡管寫出一份比顧氏還完美的诏書來。”
賀緻一時無言,顧氏的才華大晉無人可比,他怎可能寫得比顧氏還完美?見皇帝的臉色不對,便隻好主動請離,讪讪道:“那臣告退了。”